第二十六章 子 衿
右贤王的行营，设在沙海的一处绿洲。
夕阳西下，芦苇被染成橘红色，在秋凉中克制地舞蹈。一只孤独的黄鹄从湖泊那端飞过来，落在芦丛边。暮光使它的眼眸闪亮如宝石明珠，也映照出了其中的哀愁。
“这只黄鹄，活不过这个冬天。”卫律对我说。
“无论在草原还是绿洲，黄鹄都是成双成对的。现在只剩下这一只，它的伴侣必定已经死了。它没有飞去南方越冬，选择留在这里，是熬不过朔风和冰雪的。”
卫律喃喃低语，好像变了一个人。披着倨傲之皮的卑鄙，嬉笑卖弄的尖刻，以及若有若无的嫉恨，在这只黄鹄之前都消失了。
他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里有着与黄鹄一样的悲伤：“冯夫人，解忧公主艳若云霞，而你，则静如秋霜。你们都算得汉家的有容之人。”
我一皱眉，不知他是何用意。
“可是，别说你们，就算卫后与李夫人盛年之时，也无法与一个人相比。”他的目光越过湖泊，飞向逐渐幽暗的东方的天际。
“协律都尉李延年。”他一字一顿地说。
李延年？那个嬖臣？
不顾我的惊讶，卫律兀自倾吐。李延年的白玉般的面庞，低婉透明的歌声，炙热多情的身体，若即若离的眼神。李延年的笑意与愁容，眼泪与鲜血。
卫律的神情如堕幻境，他的语言却丰沛清晰。他将赞美和思念赠与那个天国的灵魂，将憎恨和詈骂归于那个世俗的天子。
我开始明白，卫律为何选择我做聆听者，因为他需要用汉话还原一个汉人，还原他心中那只黄鹄。
那只黄鹄不会复生，它已在天子之怒中死去。我以为卫律会颤抖，会咆哮，然而他终于没有失控。
帝王心，海底针。冯夫人，或许有一天，你的忠诚与爱，信仰与情，也会被恶魔般的权力践踏，逼迫你去到另一个蛮荒世界。那时候，你会和现在的我一样，不再需要温暖和抚慰，而只需要同样来自权力的刺激。
卫律对我的聆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而是报以这般恶毒的诅咒。他以刻骨的凉薄结束了倾诉，继而唱起汉家的歌谣：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何月予还归哉？”
湖中的黄鹄听到歌声，凫水而来，沉默片刻，也发出了“呜厄呜厄”的鸣叫。这声音响彻天地，又如此悲彻心底。
魏喜与那汉人少年郑吉，策马而来。“冯夫人，朔风不详，回帐歇息吧。明日我们便离开，胡虏之地，不宜久留。”魏喜道。
卫律停止歌唱，向我揖礼：“冯夫人，山高水长，你我定能有机会再见。”
翌日，我们先往东，送了郑吉一程。这个少年虽因我们而得救，却不愿与我们多说话。待到要分别时，他忽然跳下马，伏地行大礼，抬头向我们道：“吉乃会稽人，东归从军矣。他日必重返西域，誓扫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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