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卫律
听说我要去见匈奴的僮仆都尉，车师王后和魏喜都竭力阻止。
王后道：“冯夫人，你初到西域，有所不知，每年入秋，匈奴兵强马壮，僮仆都尉便带人沿着北边商道劫掠而来，纵然我车师商队也不能幸免，何况你们汉人。况且匈奴是化外之邦，礼仪混沌，斩杀使者亦时有发生。你这一去岂非羊落虎口？”
魏喜道：“并非属下贪生怕死，但那僮仆都尉乃匈奴在西域诸国的统领，又有匈奴右谷蠡王数万大军撑腰，据属下所知，素来连乌孙都不放在眼里。冯夫人莫要觉得，公主现在是乌孙右夫人，这僮仆都尉便不敢对我们无礼。”
“无礼又怎样？”我向魏喜道：“既为汉使，生死尚且置之度外，何况礼节。那匈奴人也未必都是豺狼之心。昔年中郎将张骞受困于匈奴十余岁，不也毫发无伤？”
只有车师王沉默不语。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王座扶手上的一颗宝石，仿佛没有听见我们的争论。他王冠下的金发中已经掺杂了许多白色，垂在白色王袍上，难以再分辨清楚。后来，无论在匈奴还是乌孙，每次看到人们出征前用白马祭天时，我便会想起车师王。我觉得我曾进入过车师王的灵魂，一匹孤苦无援的被送上祭台的白马的灵魂。他的眼里流不出眼泪，只有当强者砍下他的头颅时，才会有鲜血这种真正使人解脱的液体流出，烘托他的灵魂飞向天国，得到最终的自由。
我走到车师王跟前：“王，我留下人马在车师国，若我遭遇不测，他们会带上我的手书，回到乌孙解忧公主身边，告诉她，我的命不是你们车师人拿去的。大汉不会因此来兜訾讨要说法。”
车师王点了点头。
入夜，莎娅垂头丧气地在为我整理轻简的行囊。得知我明日即启程，沿着北道向东去找僮仆都尉，她倒没有特别的担忧。也许乌孙与匈奴本就同语言共习俗，在莎娅心中，匈奴人和那些偶尔来伊尔克找麻烦的乌孙大部落一样，不过是个喜欢打架的邻居，而非索命的恶魔。
可我还是看出她的落落寡欢。
“莎娅，我不得不带魏喜去，他能说匈奴语。你放心，我一定与他平安回来。”
“他回不回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莎娅撇着嘴道。
这个乌孙女孩闹脾气的模样真是惹人怜爱，我搂住她的肩膀，笑着说：“待回到乌孙，我禀过公主，让她赐婚你与魏喜，如何？”
不料莎娅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说：“冯夫人，魏喜心里根本没有我。昨日你允许我们去兜訾市集的时候，我看到他四处找胡杨木的药箱，找到后欢喜不已。一个男人给女人这样尽心地找东西，我莎娅又不是傻子，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说什么？”我略有些吃惊。魏喜在护我来车师前，一直待在汉宫。而汉宫能研药行医的，只有一个人。
然而此刻，我哪里有心思去探究这些儿女情长。
两日马程后，我与魏喜终于在蒲昌沙海边找到了匈奴人。
“你是大汉解忧公主的使者？在下卫律，我们在建章宫曾有一面之缘。”
一个彬彬有礼的胡人，说着流利的长安官话，向我行汉人揖礼后，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看我手中的旄节。
卫律？我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这个人的面孔。如果非要有所附会，眼前这个说着汉话的胡人身上，似乎有苏鲁尔的某些影子。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卫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一年前，暮春，大汉解忧公主自长安出发，西行乌孙，万里和亲。而在下也是在那个时候离开长安，北出云中郡，投靠匈奴王庭。吾乃叛汉之臣，今见汉使，羞惭难当。”
他对汉话的运用是如此游刃有余，熟练自然到可以轻易表达出那种装腔作势的恭敬。他那掺杂着挑衅与挑逗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和魏喜的脸上划过。
卫律，在长安长大的胡人，与苏鲁尔一样，他身上的血液，一半来自西域，一半来自匈奴。他曾与陛下宠妃李夫人的哥哥协律都尉李延年过从甚密，并得李延年举荐，出使匈奴。太初四年，李延年因秽乱后宫受诛，卫律出逃，北降匈奴且鞮侯单于。
卫律的过往对我没有意义，我更愿自己能预知未来。此刻，倘若我能知晓卫律日后所做的一切，我必会抽出魏喜腰间的环首刀，直刺卫律的咽喉为了李陵。
卫律一身戎装，满脸骄傲，我猜测他应受匈奴器重，便直言道：“卫将军，烦请引见僮仆都尉，汉使有一事相问。”
“僮仆都尉？冯夫人，你们赶了那么远的路，就只想见见僮仆都尉吗？既是长安故人，我送你一份大礼，带你去见匈奴右贤王。”
蒲昌沙海的风，因为来自广袤的盐泽，在刀子般的锋利之外，又另有一种奇怪的气息。尤其当风穿梭于匈奴人的毡帐间时，咸涩遇到了腥膻，最能激发人们体内那种原始的征伐或交媾的冲动。
在抵达群帐中间的那座灰白色穹庐之前，卫律回过头看了我们好几次，带着一种胜者的轻蔑的笑容。我明白，这个从中原叛逃至漠北的男人，这个依然残留着长安繁华记忆的男人，必须不断暗示自己，雕栏玉砌织锦煎茶，还有协律都尉李延年的歌声，这些都是幻影。真正的属于雄性的成就，是赢得这世上最野蛮又最有力量的民族的器重与尊敬。
这种渴望，如。当我来到右贤王帐中，一瞬间，我也产生了可怕的冲动，我希望控制牙座之上的右贤王，那个匈奴人，虽然他还不是真正的单于。
但他脚下那个被捆作一团的孩子惊醒了我。
“这个孩子，叫郑吉，昨日入营，欲行刺右贤王。”卫律道：“看来每年秋天，右贤王都免不了要和汉人打交道。”
右贤王皱了皱眉头，也许想起了去岁深秋在张掖与李陵和任文的战役。事实上，卫律告诉我右贤王也来到蒲昌沙海并且将我带向王帐时，我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到乌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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