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大婚
“解忧阿姊，他在琴阁等你，学生们都已经散了。”
“阿姊，你每次从他那里回来，脸都好像喝醉了酒一般红，连说话都格外好听些。”
“阿姊，师先生走了。”
“翁主，陛下降诏，明日赴上林苑。”
“孩子，有些话就让它烂在肚里吧。”
“启禀公主，这是我乌孙的储君，翕侯翁归。”
“我的公主，不要像小鹿一样紧张。”
……
清晨的阳光终于唤醒了公主，也出卖了她的梦境。那些也许来探访过她脑海的梦语，凝结成她眼角的一滴泪。
她的涣散的眼神渐渐合焦，重又变得凌厉起来。她看着榻前的锁绣乘云袿衣和案几上的髢发长笄，轻轻哼了一声，任略带嘲讽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开来。
除了地位更为尊贵的左夫人须卜氏没有来，昆莫的五六位王妃聚集在前殿。苓儿说，这是乌孙国的婚俗，在公主走出汉宫前，每一位妃子要用在炭火周围烤热的双手拂过公主的面颊，象征太阳神的光芒护佑于她，令她健康而多子。
一位分外娇小的萨满巫师站在妃子们面前。她穿着白色的没有曲线的袍子，在春季尚有余寒的天气里竟然光着臂膀和赤着双足。她的金黄色的长发像无数卷曲的小蛇，缠绕着她看不出年龄的身体。她的眼睛让我想起罗布泊的湖水，不，比那湖水还要湛蓝无尘。可是她没有表情，即使一盏烛火或者一条衣带，也会有悸动的时刻，然而她没有。
她的发色与五官表明，她身上也许有楼兰或者月氏的血脉。她的多灾多难的祖先大概已用尽了所有喜怒哀乐，他们的阴魂与上苍做了交易，让她能洞悉所有凡人的欲念，却无法亲自体察，以免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没有人知道她何时出现在乌孙，似乎她一直就是这个模样，王室的婚礼上有她，婴儿的诞辰礼上有她，就连葬礼上，她也比别的萨满出现得更频繁。
她是萨满巫师琴雅。
严妆盛袿的公主自寝殿走出，妃子们唧唧喳喳的议论顿时停住了。琴雅引公主来到一只硕大的木盘前，示意公主伸出右手。在我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琴雅已经飞快地割开公主的拇指，将血液挤在盘中摊开的羔羊肉上。
公主有些意外，但只是微微皱眉。苓儿轻声解释道：“这是乌孙国俗，外族公主要歃血乳羊，以示与草原牧场融为一体，忠于国君。”她的声音又颤抖起来，脸色比昨日更为难看。我明白她想起了她的旧主。同样的场景，她在五年前已经历过一遍，难免触景生情。
苓儿咬着嘴唇，忽然抬起头，盯住琴雅身后的一位高大胡妃。她身着炽焰纹底獭皮镶边的左衽长袍，浓密的黑发在颈后结成椎髻，宝石与金叶子错落期间。她的皮肤略有褐色，却溶溶地泛出红亮的光泽，与高耸的颧骨和饱满的双唇一道，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妖娆气息。
胡妃伸出戴满金环的手掌，在火盆上烘烤片刻，走到公主面前。
“多么美丽的东方公主，”她微笑着抚过公主的面颊：“大概因为过于骄傲，东方来的大汉公主都要住在高台上，不像我们匈奴女人，喜欢扎根于大地。”
“乌兰夫人，猎鹰与苍狼，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但它们相安无事，一同主宰着草原。”解忧公主微微屈膝，向乌兰夫人行礼。
按照序位，乌兰夫人应在右夫人之下，公主的行礼令她一怔。
“乌兰夫人，解忧并非有意将夫人比作苍狼，只是忽然想到，乌孙先王猎骄靡当年还是婴儿时，突遭变故，蒙苍狼哺育，才有乌孙复国之幸。而细君公主早逝，少夫孤楚可怜，夫人能收入帐下，予其庇护，令解忧感怀不已。”
乌兰夫人的脸色柔和下来，扫一眼公主身后的苓儿，沉缓着语调道：“解忧公主，这几日正值你与昆莫新婚燕好，诸事劳顿，少夫且由我带几日。若你宫里的旧仆不放心，她也可去我帐下起居。”
“没有什么不放心，乌兰夫人也是少夫的母妃。细君公主，若论在我刘汉皇室的辈份，乃我侄辈，容我倚尊妄议几句，那孩子太过柔弱多思，终于垮了身体。解忧只盼乌兰夫人能将少夫养育成泥靡皇子那样健壮扎实的皇儿，福满寿长，她母亲地下有知，定会对夫人感激不尽。”
乌兰夫人双眉舒展，松弛了双肩，不知是否身为母亲，以己推人，眼眶竟有些红了。
大婚仪式在黄昏之后，后妃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在汉宫消磨时间。当然她们也可以不这样做，但公主从长安带来的各种新奇礼物吸引了她们。
一个年轻的妃子端着结构精巧的铜灯，搂着一个老迈的妃子的肩膀，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新发现。老迈的妃子大约耳力已颇有不逮，常侧过头，迷惑地盯着年轻人，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桃儿偷偷问苓儿：“那也是军须靡的王妃？”
苓儿道：“她曾是先王猎骄靡的妃子，猎骄靡驾崩后，按照乌孙国俗，除了与军须靡有血缘的妃子，其他后妃，不论年纪，都要由军须弥收继。”
“这是何国俗？不是乱了伦常！”桃儿乍舌。
“所以当年细君公主得知自己竟要改嫁猎骄靡的孙辈，羞怒不已，报书陛下请求回长安，陛下没有应允。公主积郁成疾，诞下少夫后便再也撑不住了。”苓儿终是掩藏不住内心的哀伤，整个脸都是灰沉沉的。此刻，她是汉宫里从后妃到奴婢中最特殊的一个，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倒像是葬礼上的一曲挽歌。
你们记住陛下的话，“从其国俗”。草原上杀戮太盛，若没有收继的风俗，只怕寡妇们的泪水会将整个草原淹没，乌孙也无法在短短的时间内蕃息出数十万子民。公主出现在我们身后，铁青着脸说道。
不要再让我听到你们议论乌孙的风俗。公主拂袖而去。
苓儿缓缓抬起双目，看着公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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