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异乡
驿路艰险，但尽心的人与尽责的马，总是令消息传得比最早的一场东南风还要快。陛下更改了年号，冬天终于走到强弩之末时，我们已经成为天汉元年的臣民。
一个清晨，公主尚在熟睡，我走出大帐，站在罗布泊前。它的灰白色的冰层正在渐渐变薄，串串细小的水泡缓缓冒了上来，带来一些模糊的蓝色。朝阳从唯唯诺诺升腾为照耀千里，那些笔直的光芒仿佛无数犀利而温柔的羽箭，扎在湖面上，与冰雪精诚合作，织就一片闪烁的洒金绣毯。
这是劝君启程的美景，我们赖在楼兰国冬眠的日子，到头了。
按照当年中郎将张骞留下的地图，和亲使团沿着沙漠最北边的商道继续向西而行，一旦遇到沙土盖过了石子儿，或者胡杨拦路的情形，我们就特别警惕，生怕误入茫茫沙海。翁归和他的乌孙军士们，带着容忍的态度与我们打交道。但仍有好几次，翁归和公主为了翌日的行程争执起来。
“我的公主，不要像小鹿那样紧张，回赤谷城的路线，稳稳地装在我们乌孙人的肚子里，而不是这张羊皮地图上。”每次总是翁归先妥协，并且不忘奉送一些看似讥诮实则宽慰的言语给公主。
这样次数多了，我发现公主脸上旖旎的神色也越来越明显。有一次，桃儿终于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了代价。她对公主说：“倘若陈玉在，我们也不至于连个懂乌孙话的汉人也没有呐。”
“怎么，你是不相信乌孙的通译，还是不相信翁归翕侯？”公主冷着脸道：“做我刘解忧的侍女，可以不懂骑马，但不能不懂人心。”
桃儿就像在骑马飞奔中忽然被一阵冷风呛到。她心思单纯，但并不傻。她跪下求公主赎罪，起身时偷偷地瞧瞧我。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有坚定的对视，才能告诉她：桃儿，是时候管管你那张嘴了。
走了月余，来到勃达岭山口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却又被另一种更为奇特的氛围笼罩。空气里已经开始有略带膻味的奶茶和熏肉的味道，乌孙人翕动着鼻孔，贪婪地捕捉它。他们想到翻过雪山便是回家，通身都被甜蜜的激动笼罩着。而公主的汉人奴仆们，则陡然呆滞起来，似是领到最终的审判，细品之下又惊恐又忧伤——雪山那边，是我们逃不掉的归宿：客死异乡。
我不敢告诉公主，在勃达岭露营时，连续两个夜晚，我做了可怕的梦。山口的风如不容反抗的手，揪着我的衣衽来到悬崖边，我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像一根羽毛，飘走了。她似乎回过头，我看不清她的容颜，但是能分辨她的高髻上轻颤的步摇，以及随风而动的曲裾深衣。
我挣扎不已，努力让自己能发出声音：“细君公主，细君公主！”
“少夫。”在最后一次梦到她时，我听到了这两个字。
“冯嫽，”苏鲁尔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你见到死去的细君公主了吗？”
他带着天机不可泄漏的眼神看着我，我恨不得把那对眼珠挖出来。为什么这样的背叛者，没有被他的乌孙王赐死或抛弃，还如鬼魅一样跟着我们，张掖兵败时的颓丧落魄又逐渐被一切尽在掌握的趾高气昂所替代。而陈玉……
“冯嫽，你知道吗？翁归小时候，随着我与乌孙的射雕手一起练习箭术。”苏鲁尔指着掠过勃达岭山峰的苍鹰说。
陈玉临别前的影像，与细君公主在梦里的声音，以及真实世界里苏鲁尔不时抛来的嘲讽的目光，折磨得我和那些汉人工匠宫婢们一样失魂落魄。
我看着解忧公主，我真正的主人，正沉浸在与翕侯翁归的缱绻暗生中。桃儿则乖巧了许多，不再对着公主大大咧咧，而是将蓬勃的精力挥霍在与乌孙军士比试骑术中。
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一条大河出现在和亲队伍跟前，乌孙军士欢呼起来。河岸两边洁白的帐篷里跑出许多看热闹的牧民，踩着绿意茸茸的大地，来到我们跟前。陌生的面庞，陌生的语言，我知道，乌孙的王都，赤谷城不远了。
乌孙王军须靡派了右大将库尔班查前来迎亲。他是个比翁归还要魁梧的乌孙将军，穿着对襟窄袖的长袍，卷曲的赭石色的头发没有结成发辫，只用一条暗红色的额带扎着。透过锦车微微掀起的门帘，我看到他下马与翁归拥抱，然后高声说了一句胡语。刹那间，一种快节奏的尖锐华靡的音乐响了起来。
“天哪，这是什么。”公主吓了一跳，皱起眉头。我竟然有些幸灾乐祸，连日来的抑郁稍稍退潮。公主啊，你习惯了琴与汉琵琶的耳朵，可要学着接受乌孙乐师的见面礼了。
“柯木孜，柯木孜。”道路两边的乌孙人欢叫道，女孩子们追着我们的锦车嬉笑着，男孩子们则更为活跃，他们骑上马驹，贴着队伍来回奔跑，不时彼此议论，考究着我们这些来自万里之外的东方异族人。
在赤谷王城的昆莫大帐前，公主和我才知道“柯木孜”的含义。
军须靡，乌孙王，这个明日将成为公主丈夫的男人，在乌孙各部落首领的簇拥下，走出穹庐。
“柯木孜！”他的声音先于他的面容迎面而来。“这是乌孙语奶茶的意思。”乌孙通译向公主解释道。
“为什么叫我柯木孜？”公主嘟囔着说。
通译有些迟疑，翁归却大笑起来，带着促狭的语调对公主直言不讳：“因为当年细君公主到来时，我们乌孙人第一次见到这样白晰的美人儿，白得像刚打下的奶茶。”
公主又惊又怒，她还来不及收一下这表情，军须靡已经来到了她跟前。
我们都看清了乌孙王的面容。他与翁归真的是兄弟吗？为何他的面容这般柔和，没有棱角的轮廓，并不粗砺的皮肤，像长安城中那些年轻的良家子。
他抬起眉毛，双眼也被带动睁得更大。与翁归的蓝色眼眸不同，军须靡的瞳仁是黑色的，黑得像夜空，因此也盛得下不可捉摸的忧伤。
我在一瞬间如遭雷击。我见过这对眸子，那是和细君公主一样的眼睛！是的，在勃达岭的噩梦中，我其实看到过细君公主的真切面容！
军须靡对公主短暂地打量，即刻露出君王的宽厚的笑容。
然而，离他最近的三个人，公主翁归与我，都已明白，军须靡的眼神里，写满了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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