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情起
桃儿笑容绽放，上前向李陵行晚辈之礼。他们之间来自血缘纽带的自然的开场，避免了我这新手使节的尴尬。
“叔父，老夫人身体康健，婶母和俭儿也都好。”桃儿道。
李陵的脸上闪过脉脉的温情，仿佛流水渗过土地，慢慢隐退。一旁是任文留下的副将，力主杀掉千余俘虏以震摄匈奴，应该是任文的意思。
我掂量着眼前情景的微妙，思索片刻，仍是决定直言不讳。
“两位将军，方才所议之事，正是冯嫽此行缘由。乌孙翕侯已来张掖迎接解忧公主，汉室与乌孙和亲大计，并未受扰。只是，恐怕任将军有所不知，那匈奴已捷足先登，将自己的居次送往乌孙做了左夫人，而乌孙上下本就有不少与匈奴暗中来往的贵族。乌孙与匈奴一样，以左为尊，解忧公主是去做右夫人，此番若任将军执意杀降匈奴，只怕会令解忧公主到乌孙后身处更为不利的境地。”
任文的副将虽年纪不大，看起来倒不像鲁莽之人。他微微沉吟，正要开口，我忙对他先施一礼：“这位将军，冯嫽既为公主特使，所言皆出自公主意旨，而公主为自己考虑，便是为汉室考虑。想来此番大败右贤王的妙计，陛下不会不知。而吾等离开长安之时，陛下也将携手乌孙断匈奴右臂的重任委以公主。冯嫽斗胆，女流之辈不敢妄议军情，但杀降一事，恳请两位将军从长计议。”
言语兜转，并非为了堵副将之口，而是给他时间，坚定他的立场。选择不欢而散，还是选择明哲保身，全在他能否明白来日方长，何必为争一时军威，埋下得罪公主也即得罪天子的隐患。果然，副将说了一句聪明话：“末将明白了，方才李将军也是犹豫不决，与末将左右斟酌，所幸公主遣使而来，言明利害，末将豁然开朗，回敦煌后必如实禀过任将军。”
这便是确实听懂我的弦外之音不会将李陵架在为难的境地了。我于是可以有把握地转向李陵，等他接个茬。
“公主所虑周全，待战场清扫后，李陵便将俘虏遣送出居延塞，令其自行北归。”李陵道。
“两位将军，可否带冯嫽去看看匈奴俘虏，冯嫽也好回城向公主复命。”
“这……冯使有所不知，战场军营，自古有训，女子不宜现身。”任文的副使面有难色。
“这是何道理，”桃儿嗔怒道：“仗都打完了，难道我们还会带来晦气？”
“不妨，见节如见天子，既然冯使持节而来，女子身份并无大碍。”李陵道。
账外军卒牵来两匹战马，桃儿是马痴，留了赤如意在城内与我坐锦车而来，已是浑身不自在。此刻见到马，便如魂儿又回来了一般，飞身跃上，绕着大帐先跑了一圈，英姿飒爽。
李陵扶剑而立，看着桃儿，神色间有淡淡的骄傲。我的目光在他的面容与桃儿的身姿间来回游移，却最终被这种骄傲的情态深深吸引。那是对家族的使命感与对身份的认同感。草原雨后已经有些刺骨的秋风划过我的脸，我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在微微颤动。我想起了公主，那个同样充满自爱自重的骄傲的灵魂。李陵与公主，都是人臣，时时受纲纪所束，但他们却不是行尸走肉，并且偶尔有着不顾一切的洒脱。
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了自己对他们的敬意爱意的源头，那是一种对希望之火的追随。
然而，此时的我也并没有意识到，骄傲，或许同时也是一种危险……
在李陵的引领下，我看到许多精疲力竭的匈奴战俘。他们打了两天硬仗，又干了几日抬尸掩埋的活，体力已经完全被掏空，就像晒化了奶酪一样，匍匐在血迹未干的草地上喘着粗气。
我从未这样近地看到那么多匈奴士兵。他们似乎并未像我想象中那般丑陋凶恶，而是和刘涂的父亲一样，面阔鼻圆，身量不大，甚至看起来还有些憨厚。
如果他们不是生来就被命运安排在一块寒冷坚硬的不毛之地，是否就不会走上频繁的侵略与杀戮之路？
也许为了让俘虏们打起精神将接下来的活儿好好干完，汉军的通译高声宣布了将放他们北归的消息。
匈奴俘虏一片沉寂，仿佛已经走向绝望之路的人又被呼地拽回来，有些莫名其妙。继而，他们片刻前还死灰一样脸庞明亮起来，生动起来。他们张开手臂，面向青色的天空，喃喃而语。
“将军您看，胡奴儿真是不知好歹，明明是您放了他们，他们却先感激起他们的昆仑大神来。”通译带着一半讨好一半鄙夷的腔调说。
李陵不语。
忽然，匈奴俘虏一骨碌起身，两两执手，发出来自胸腔深处的咆哮。
我的马受到惊吓，长嘶一声，前蹄腾起，又重重落下。我本就不谙马性，毫无防备地被猛烈一甩，歪在马背右侧，只有双手出于本能拉住马缰。
“冯阿姊，别松手！”不远处的桃儿叫喊着，纵马而来。
李陵已先于桃儿有所动作。他离我更近，此刻抛下佩剑，几番提掣，已引马靠过来。他低喝一声，猛拍马背，纵身而起，跃上了我受惊的坐骑。他左手如鹰爪，钳制住马缰，右手兜住我的肩膀，将几乎快跌到马腹下的我捞了起来。
我蜷缩在马颈，电光火石间仿佛又回到了上林苑公主驭使乌孙烈马时的情景。然而我不是孤身涉险，我身后是李陵宽阔的胸膛。战甲虽然冰冷坚硬，但他前臂的体温却透过牛皮护具传递了出来，令我感知。
我应该极其不适应这种陌生的接触，却又在惊慌失措中仍有心思却细细品尝似的。我为自己的这种反应羞愧不已。冯嫽，你这是动了什么念头！
我的坐骑毕竟已受驯化，虽然受惊，遇到李陵的强力牵引，撒蹄跑上一阵，便也逐渐平静，缓缓地停了下来，马首低垂，恢复了对主人的臣服。
李陵翻身下马，抬头看着我，有点尴尬。我也茫然，不知道他是要开口说话，还是要引我下来。幸好桃儿近前，双手往马背上一搭，侧过头去对着马耳训斥了几声，然后拉住我的手臂。
“冯阿姊，你平时嘴上厉害，这一上马，就被欺负。你在公主身边那么久，怎么都没学会骑马呐？”
我又怒又羞，怒她当着李陵揶揄我，羞的是她说的也确是实情，便没好气道：“我天生不爱骑马，爱写字。”
李陵听了，眼神微动。
回张掖的路上，桃儿恢复了小女孩儿的撒娇脾性，扯着我的衣袖：“冯阿姊，你别不理我呀。你看，当初我在上林苑奉大鸿胪之命救了公主，今天我叔父又救了你。你再生我们李家人的气，可就没良心啦。”锦车中并无旁人，她的言语便更为率直。
“冯阿姊，今天见到叔父，我才发现，你与我婶母竟长得有几分相似。对啦，她也不爱骑马射箭，整天领着我堂弟李俭习字。”
我心中一震，联想起李陵见到我的诧异神情，只觉脸颊发烫。
[小说网，！]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