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启程
孟冬的乌垒城，月光落在清冷似铁的大地上。安远侯与我们道别后，传舍渐渐寂静，只能隐约听见厩御在指挥手下清点马匹。
李硕，明天叫马医烧点草灰，将几匹烂了蹄子的马照应一下。
是，冯夫人。方才安远侯又差人来问，夫人此次可去南山？
我点点头：正好你也去祭拜一下先祖。
一颗流星遽然划过天空。我们久居塞外的人，早已熟悉了这些过客。萨满说，那是逝者的灵魂仍贪恋尘世，偶尔回来探访。
桃儿，你曾变作流星回来过吗？这几十年里，你为何从未托梦给我？我去南山看过你几次，和你说过许多话，只盼你能来我梦里，答应我几声也好。但都没有。只是这次，你一定要来听听，常将军有些话让我带给你。他也是老得不成样的人了，送我出长安城时，他大概知道此番便是永别，言语不免多了些。桃儿，我们都已如残烛冷月，顶着日渐熄了阳气的皮囊，挪一天是一天。而你，你走的时候正是美好的盛年。只怕黄泉相见之日，你都认不出我们了。
你举剑前的最后那几句话，比最锐利的箭簇还要令我伤心。可是萨满教会了我用遗忘驱赶痛苦，所以后来，我的耳边时常响起的，总是你最初那还带着几分稚子之气的嗓音：冯阿姊，公主呢。
冯阿姊，公主呢？
李桃提着马鞭跑进院子，像一阵裹着柳絮槐花的春风。
噤声！公主在休息。均属令遣丞来要人，清点此次带去乌孙的各色种子，还有缯麻，你去盘明白了，回来禀过公主。
甚好，我就担心那乌孙没有我中原的秣草喂马，委屈了我的赤如意。冯阿姊，你说皇后为啥令我和你们一同去乌孙呢？
因为，因为你叫桃儿，这长安城里的猴儿太多，长公主怕你被它们吃了！
李桃一愣，明白被我取乐，并不作真的恼意在乌黑的双眸中一闪而过，随即便绽放了笑颜。
那你想去吗？
想啊！听说乌孙草场辽阔，好马比天上的云还多，桃儿别无所长，就爱策马扬鞭。再说了，我们这样命托王侯的人，今日所在何处明日又去何方，难道能做得了主？
最后一句带上了些许狡黠，倒像是对我的回敬。这个嘴上不肯吃亏的桃儿啊。但她生机烂漫的举手投足，实在让我又喜欢又羡慕。
李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终于浓烈起来的春光里。我一回头，看到公主已经起来了。
阿嫽，她是李将军后人。
公主，奴婢不明白，李将军一门与长平侯素来不睦，这桃儿怎会在卫长公主府？
这有何稀奇，你可知道，桃儿有位姑母还是当今太子的身边人，只是太子不予她封号。卫李两家的纠葛，与我也没有什么牵连，皇后让桃儿随我们西去，想来只是因她骑术精湛，却年幼无邪，日后可为我汉室所用。这万里和亲路，福祸未知，多这样一个贴身的人，总不是坏事。对了，你把椒房殿拿来的那柄琵琶收好了，交予谒者令，我要带去乌孙。
一阵沉默弥漫在我们主仆间。相伴数年，公主待我亦主亦友，而我对她的相知愈久，便敬重更深。公主心怀坦荡且心性坚韧，有什么悲苦，磨得一阵就也自行开解了。而无论是悲苦的发端还是尾声，若我无法参与一同控制局面，最好的做法，当然是默默地陪伴，等待时间带领我们走出困境。
太初四年的初夏，和亲队伍终于从长安启程了。虽然从乌孙回来的汉宫主簿陈玉多少与我们说过当年细君公主西行声势之浩大，但公主与我还是为最终成行的队伍所惊叹。校尉护兵谒者宫婢乐工医官只是一半，还有一半是从四方招募的户民，当然他们必须有一技之长，比如会打铁，会开凿水源，会酿酒。上千匹河西或者漠北的牛马，驮着几百人和数不清的辎重，如一条招摇的长龙，出长安过渭水，向着每天太阳落下的方向，慢吞吞地行进。
公主与我坐在陛下御赐的锦车里向外张望，对沿途风物的新奇渐渐替代了离别故土的感伤。天空似乎越来越高远，若不是大雁和雄鹰时常掠过，我们的目光几乎无法凝聚其上。
黄昏降临的时刻，晚风吹来漫天榴红艳丽的彩霞，霞光眷顾了所有在帐前或大道边歇息的人们，令他们的脸庞染上了悦目的光影。护兵们找了平坦些的草地，与铁匠水工耍起了蹴鞠戏。而不远处，尚食监遴选的宫婢，神态安详地起灶为食，粟米饭和肉羹的香味时浓时淡，与乐工婉转的歌声交织在一起，趟着盛夏茂密的草尖，飘向远处。
当天地不予我们冷酷的态度，我们这些远行的旅人立即将对风霜的恐惧赶出了内心，而结成了享乐欢愉的同盟。乌孙王派来的迎亲使者，在长安时便融入了送亲队伍。此刻，他们中的一位阿肯正和着已经混熟了的汉庭乐工的骨笛，在众人的喝彩中歌唱。他仰着头，自丹田而出的宏亮歌声仿佛源源不断的大河之水。他吟唱着我听不懂的异族语言，虔诚的神色与独特的颤音却深深吸引了我。
他唱的是我们乌孙王的传奇。
我扭头，看到苏鲁尔从高大的乌孙马上跳下来。西行这许多时日，我第一次听到他说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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