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那个在众人怀里委屈的哇哇大哭的孩子，苦笑自嘲道：“月娥从来都想看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已经替她看到了，再没有什么遗憾。自此以后，将军府就全靠这个孩子撑起来，我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温柔的安抚着我怀里泪眼汪汪的灵婴：“在地府里做五十年鬼差，等她一世，再续前缘。”
明尚远轻声道：“因为我同阎王大人做了一笔交易。月娥早产，那孩子活不过十岁。我用五十年阳寿，换我同月娥之子的平安长寿。正好，”
我震惊的看着他，牛头却把引魂索套在了他手上。他将灵婴递给我，那灵婴不安的扭动着，睁着满是水雾的大眼睛看着他。我愣愣道：“怎么会？”
明尚远看着怀里好奇的摸着他的脸咯咯笑着的灵婴，身边是满堂呜咽声，他愧疚的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主和被人抱走的老夫人，对我笑一笑说：“马耳姑娘。”
院子里，听着产婆带出来的话，柳相抱着自己的孙子老泪纵横，老爷也站在旁边泪流不止。夫人则是直接晕了过去。
我被牛头拉出了房间里，不过片刻，明尚远抱着灵婴便一同出来站到我面前。
那只手轻轻的落了下去。
那把长剑已被明尚远直直的扎进他的心脏之中，明尚远微微笑着，温柔看着柳月娥的眼睛，轻声道：“月娥。”
我还未来得及冲进去，便有产婆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啼哭声同时响起。我直直飘了进去，床单上满是鲜血，哇哇大哭的孩子被脸色苍白的产婆抱在怀里，床榻之上柳月娥还残留着一口气，泪流满面，挣扎着的抚着床边半跪着的明尚远。
我浑身一震，这个混蛋，莫不是要把那孩子从柳月娥的肚子里活生生挖出来。他是不是想孩子想疯了？
然后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沉默了片刻。
产婆说：“没有办法，夫人的孩子尚未到临产期，只有七个月，实在……”
不是我的耳朵，实在是听不见屋里的情况。明尚远的声音低低的：“无妨。夫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有产婆低低恭敬的说道：“将军，这屋子里污秽，还是出去等候吧。”
里面柳月娥的声音寂静无声，外面跪着的一众仆役都是大气都不敢出的等着消息。
话语间我已经走到了产房紧闭的正门前，柳相和未见过的几位老爷夫人正在紧闭的门前焦急的打转，在我的灵体里穿来穿去。看来那几位老爷夫人就该是明尚远的家主和母亲了。
牛头一愣，对我自然道：“当然是来收魂魄了。”
我抽出我的手拍了拍，对他道：“牛头，你来这里干嘛？”
来人一身青袍，头上额角处生了一个小小的青色牛角，满目清俊双眸清亮，正欢天喜地的跑来拉住我的手：“马耳！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有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惊喜的喊我道：“马耳！”
想不通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我低头不再看他。脚步声渐渐远了，我站起身来，准备去收柳月娥的魂魄。
屋里柳月娥痛苦的惨叫声穿透椒房而来。他的语调轻的犹如怕惊飞他脚边一只停驻的蜻蜓。我不明所以的偏头看了他半响，他站起身来，对我平静的笑了一笑：“马儿姑娘，保重。”
他声音疲倦而低沉，却有说不出的平和温柔：“或许性命就是这么一回事。月娥爱我，甘于随我共赴黄泉，是因为她觉得，在这世上，能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在以前，我给自己设下了许多条条框框，想要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想要一个同我并肩而立的女子，想要一个能伴我出敌入阵的女子。总是幻想着有这样一个女子，却娶了大家闺秀的月娥，看她温柔为我煲汤的样子，看她在窗纸下投影飞针走线的轮廓，看她为了为我祈福违背女经一笔一划的写字，其实我都很欢喜。我以前想要的那个女子，是我自己心中的幻影，那是我对自己过分的骄傲。是我自以为是，把自己当做顶天立地洒脱于世的盖世英雄，总想着大丈夫建功立业。但是如今才明白，我学着这一身武艺，若是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子都挽留不住，那建功立业千秋万世，对我不过也是浮云。”
明尚远哑然失笑，疲倦的眼里直直看着那荷塘里的残荷，浮现难以言喻的温柔：“你说，世间情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柳月娥生产，他没有陪在她身边，倒来同我来说话。我偏头道：“怎么，想让我宽限两天吗？”
身后脚步声渐近，明尚远干脆的坐在我身边，对我平静道：“马耳姑娘，明某想和你说些话。”
等柳月娥生下这个孩子，我立即就该带走她，一分一毫，片刻都不能多停留。彼岸花也没什么作用了。
屋里柳月娥难受的哭泣还在起起伏伏，绕过屋子的正面，我坐在产房后的青石台上，摘下耳边的彼岸花扔在脚下，踩了一脚后立马枯萎成一滩鲜红的汁水，
有无数产婆急的犹如乱锅上的蚂蚁，产期未到，就要把孩子给生出来，即使生出来也会早早夭折，可将军和柳相的命令都毫不留情的下了下来，她们也只好给柳月娥喝下催产药试试。
一大早，在将军府的众人都齐齐跪在了夫人的寝阁外。阳光和煦，残荷凋零，有尚未黄透的荷叶为枯萎的荷花挣扎着挡住微微炙热的阳光。
人间四个月最后的期限，是立秋的第一天。
碧水在我身边倒是忙的不行，自从她以我的远方表妹死爹死娘无处可去甚至穷途末路到做丫鬟的远方表姐都要投靠的地步感动了整个将军府的下人团，众多下人们便被她那天真可爱的打紧的外表给骗的母爱泛滥，整日里都自告奋勇的带着她去京都里闲逛。如今我在这里已经将近快要算是任务了结，她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闲逛。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真是一场冤孽。虽然这冤孽的开端都是由我而起，但若是让柳月娥生下孩子死去，那对明尚远或许真是一场过程痛苦的解脱。
柳月娥的神智最多不过是一两个月的孩童，整日牵着明尚远的手小心翼翼的学习行走，秋水剪瞳，笑靥如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好奇的望来望去，可是华服下隆起的肚子却格外刺眼。
我曾见过柳月娥，坐在梳妆台上像一个小孩子般好奇的抓着一只玉簪，明尚远站在她背后，一只手挽起她漆黑如瀑的长发，为了怕她把玩玉簪伤到自己，身体微微倾斜着，一只手挡着那只玉簪尖锐的刺。
柳月娥还魂附体已经是定南将军府和柳相府心知肚明的事情，柳相来到将军府的次数也随着四个月大限，临盆将近，越发的殷勤了起来。
在人间照顾明尚远的四个月里，我偶尔也会去看看魂魄还体的柳月娥。
其实我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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