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的灯一直亮着。季晓鱼背靠墙站着，不时地看看手表，再看看依然亮着的灯，一颗心紧张地悬到了嗓子眼儿。父亲季远程默默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微微泛红的双眼盯着手术室的门。此刻余敏正在接受肾脏移植手术，主刀医生正是罗晋秋。
六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季远程＂噌＂地站了起来，季晓鱼快步走到门口。不一会儿，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余敏被推出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父女倆看到余敏的样子，心如刀割，眼泪扑刷刷直往下掉。
半个小时以后，罗晋秋走了出来。他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得很慢很慢。这次手术几乎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不允许自己在手术中出一丁点差错，不仅因为他是一名医生，更因为那是席子君的肾脏。
上周的一个晚上，席子君告诉父子二人等她死后捐出器官，说着把一张写有“器官捐赠意向书”的纸递给了罗晋秋。洛溪想起母亲曾经向他要过纸和笔，原来她早就想好了。父子二人默默地看着她，谁也不说话。他们知道所爱的人不久的一天会永远地离开他们，可是谁也不敢想不敢提这个几个字，因为太沉重，太悲痛，叫人难以承受。
席子君以为父子二人都不同意，目光望向窗外缓缓地说道：“我知道自己得的是没救的绝症，活不了多久了，我把器官捐给有救的人，给他生的希望，给他的家人快乐的希望。我不是一个伟大的人，只是我尝过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那个孩子，心痛得直想哭，可是她不想让爱人和儿子难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能这么做的人都是伟大的，你是我的妻子，在我心里是最伟大的。我尊重你的决定。”罗晋秋握住席子君的手心里一阵阵揪痛。
“妈，这世界上，您是我最爱最敬重的人，也是最伟大的妈妈，我也尊重您的决定。”
“谢谢你们。伟大不伟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拥有你们，这才是我最大的幸福。”席子君不是一个纠结于过往的人，她是一个极易满足的小女人，有丈夫的疼爱，儿子的陪伴，尽管短暂却很幸福。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为何不在死亡的途中享受现有的快乐呢。
席子君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深深地刻在罗晋秋的脑海里，自从余敏的手术做完以后，罗晋秋几近崩溃。白天脑海里每每浮现与席子君的点点滴滴，罗晋秋心痛得想要死掉。一次次，他闭上双眼，将自己置身于黑暗中，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妻子的身影，才不会那么孤寂无助。到了晚上，思念泛滥成灾，他早早地关灯*睡觉，他想念妻子，想在梦中见到她，想和她说说话。短短几天的时间，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被折磨得胡子拉碴，精神颓废。同事和朋友都替他难过，感叹老天的不公平。两个人能走过爱的茫茫沙漠，却走不到夕阳的尽头。
今天是席子君去世的第七天。天刚放亮，罗晋秋和洛溪已经收拾妥当了。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身着黑衣，提着包装好的祭品放进车里，向墓地方向开去。
墓园到了，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罗晋秋停好车，父子二人从车里取出东西，每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束花，冒雨行走在去席子君墓地的路上。
罗晋秋把怀里的白玫瑰轻轻地放在席子君的墓碑前，高大的身躯慢慢地蹲下来，久久地望着照片里微微含笑的女子，一句“玲儿”还未叫出口，泪水像决堤的海，涌了出来，埋藏在心底的思念不断地撕扯着，痛彻心扉。
洛溪看着父亲的模样，心痛难忍。他恭恭敬敬地跪在母亲的墓前，献上一束白色的康乃馨。泪眼朦胧中与母亲过往的一滴滴，一幕幕像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一切仿佛还在昨天，今夕却已天人两相隔，再也看不到母亲亲切的笑容，再也听不见母亲喊儿的声音。任七尺男儿，失声痛哭。
秋风起，秋雨凉，那堪想秋风秋雨助凄凉；
秋花落，秋水长，怎经得秋花秋水催断肠。
雨下得越来越大，罗晋秋和洛溪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了。洛溪想扶父亲起来，可是父亲身子没动，低低地呢喃了几个字：“让我再陪会儿你母亲。”
洛溪知道父亲有许多话要对母亲说，默默转身向远处走去。
“玲儿，下雨了，老天也在为你掉眼泪。你在那边还好吗？我很想你，你知道吗？你才刚刚成为我的妻子，就丢下丈夫一个人走了。有你这么狠心的妻子吗？……可是你又能怎样呢？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和儿子，你也想陪我到老，可命运不公啊……真想陪你一起去了，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我不能啊，我走了，儿子就成了一个人……玲儿，你一定要等我，下辈子我还要你做我的妻子，天长地久的妻子。玲儿，你的愿望实现了。肾脏移植手术很成功，你给了她生的希望，也给了她的家人快乐的希望。他们想要来看你，我没告诉他们你是谁。玲儿，雨越来越大了，我不能让儿子继续淋雨了，不然你要怪我了。我和儿子下次再来看你。”罗晋秋伸手擦去席子君照片上的水珠，挣扎着站了起来，再次看了一眼妻子的笑颜，依依不舍地蹒跚离去。
席子君的墓地距离南坪村不远，父子二人开车去了南坪村。因为下大雨，村里的人们都呆在家里，路上没有碰到一个行人。
自从搬到东川镇，只有在姥姥姥爷的忌日和清明节洛溪和母亲才回来住一天。屋子里的一切还是以前的样子，洛溪带着父亲来到席子君的房间。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双人*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沙发。书桌上整齐的码放着各种书籍，罗晋秋慢慢地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拿过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着，想象着爱人读书备课的样子，应该和在市实验小学教书时一样认真吧。
洛溪在一旁默默地整理母亲的衣物。每件衣服上都有母亲的味道，他似乎又看到了母亲当时的模样。洛溪强忍着泪水继续慢慢地一件一件整理。突然他拿起放在衣柜最底层的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连衣裙，仔细地打量着，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未穿过白色的裙子，看款式应该买了很久了，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呢？洛溪实在想不出来，准备把它重新叠好收起来，谁知罗晋秋一把拿起衣服，紧紧地攥在手里，泪如雨下，当年的一幕浮现在眼前。这是他买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他第一次见到席子君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米色的高跟凉鞋，当时正站在医院楼前的柳树下，一头黑色的瀑布般的长发垂在身后，微风拂来，秀发随风飘动，好似天上下凡的白衣仙子，罗晋秋对她一见钟情。他当时刚好穿着便装，所以假装问路和她搭讪。高大英俊，温文尔雅的罗晋秋也让席子君一见倾心，后来他们恋爱了。可是现在衣服依旧在，人却永远地走了，从此阴阳两相隔，空留一腔悲切与思念。罗晋秋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整齐，放进随身带着的包里。
原来父母的初见这般美好。洛溪在放连衣裙的地方又发现了两本硬皮笔记本。
父子二人手捧着日记，眼泪一直未断过。席子君的心里竟然埋藏了这么多的秘密和忧伤，罗母的逼迫，秦一诺的挑衅，未婚先孕，未见一面就夭折的孩子……玲儿，对不起，对不起。你在人前笑着，人后却把苦和泪一个人往肚子里吞。我罗晋秋真不是个东西，为什么就相信了父母的话呢？为什么要出国？我恨死自己了。孩子，我的孩子，对不起……罗晋秋悔恨交加，痛不欲生。
洛溪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面带微笑，平易近人的，却不知母亲的心中如此悲伤。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母亲给自己起名叫洛溪，原来她把原本属于小溪的爱一并给了自己。妈妈，小溪，洛溪泣不成声。
雨依然下着，没有要停的迹象。罗晋秋和洛溪就在席子君的房间里住下了，这是父子二人第一次同榻而眠。小时候洛溪特别羡慕别的小朋友有爸爸，他也想有一个爸爸，也想炫耀似的大喊一声“爸爸”，但是他从来不敢跟母亲讲，他怕母亲伤心。每当想爸爸了，就会一个人躲在院子后面的草地上偷偷掉眼泪。记得有一次他又想爸爸了，一个人蹲在草地上，低着头，母亲看见了过来找他。
“儿子，你怎么在这儿啊？”母亲柔声细语地问洛溪。
“哦，没什么。”洛溪依然低着头。
“儿子，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吗？”细心地母亲发现了洛溪的不对劲，关切地问道。
“哦，刚才有只蚯蚓死了，是我不小心把它切成了两半，所以我才难过的。”洛溪对母亲撒了一个谎。
“儿子，蚯蚓有再生功能，切成两半它不会死的，相反，会变成两条蚯蚓。”
“哦，是这样啊。妈妈，我没事了。”
“真乖，走，咱们回家去。”
母亲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只是人已去楼已空，泪珠顺着眼角慢慢往下滑。
“儿子，你的名字就改叫罗洛溪吧。”罗晋秋发出低沉的声音，打破悲意浓浓的寂静。
“好。”
“儿子，给爸爸讲讲你妈妈以前的事吧。”
“好。”
这*，父子二人谁也没有睡意，讲讲停停，一会流泪，一会儿苦笑。屋外的雨更是淅淅沥沥下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