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然在下,越下越大。
不久后,西边的山头上,多了一座新坟,孤零零。
在乡亲们饱含异样的目光下,老人背着哭累了的孩子消失在磅礴的雨幕里,片雨不沾身。
夜凌将脑袋搭在老人的肩上,眼神迷茫无神,遭此大变,才七岁的他对自己如今混沌的未来根本把握不住,所以他把希望交到了这个老人需要他的老人手里。他低头看看手里紧紧握着那两枚金叶子,上面还带着爷爷的温度。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
……
“这是什么?为什么雨落不下来?”小孩在老人的背上,指着头上方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遮挡雨丝的光幕,问。
“术,【分水】,以后你要学的。”
“术是什么?”
“术是一种修行出来的力量。”
“修行是什么?”
“修行就是将天地间元气纳于体内收为己用的过程,有了元气就能飞天遁地,移山填海,想不想学?”
“就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什么都能做?”
“嗯,只要你好好修炼。”
“阿火说我只要好好长大,将它喂饱,只要一滴血就能杀很多很多你说的修行人。”
“……你怎么知道它说了什么?”
“它告诉我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能明白它说的什么,我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你好朋友有没有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每天黎明前一刻,你们融合时候的痛苦就会上演,你……真能坚持住吗?”
“说了啊,它还说它被很多很多人讨厌,所以找不到寄主,快要熄灭了。”
“……”
“它还说,它等了八百年都没有再遇到合适的人,只有我,可是让它‘活’着,就必须用我的血做燃料,那很痛苦。”
“……”
“我很开心,因为它和我一样都不被人喜欢,那我们就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会努力坚持住,不让它熄灭。”
“……”
“我跟你走,就是因为,你不但不害怕我们,还需要我们……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爷爷肯定不想我死,我不能让他伤心。”
“……”
“我还要用这两枚金叶子娶媳妇,带给爷爷看……”
一瞬间,老人停顿片刻,他感觉得到那颗冰冷的心已被无声撬动。
他重新起步,身影变低,缓慢坚定的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夜行云!跟你跟你爷爷一样,黑夜的夜,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爷爷,谁要伤你,老子让他全族抵命!”
……
……
自那日起,夜凌的未来便和这个老人,和他的一切牢牢绑在一起。随后,他和这位“新爷爷”开始了长达五年之久的游历,或者说“逃亡”,直到五年后才在冰天雪地杳无人迹的雪峰山大雪坪安顿下来……
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修为惊世的老人,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幸存者”。
被屠宗灭门的“魂刀宗”中唯一的幸存者。
魂刀宗的宗门驻地隐秘,少有人见,属十三隐宗之一,声名不显,他的底蕴和实力不足为人称道,可细数它的诡异之处,却能排在修行界的最前列。魂刀宗,宗门如其名,镇门秘术的关键便是“魂刀”二字,“囚魂入刀以魂铸刀以神养刀,御刀如御灵”,也正因此术极强,受强人觊觎,招致惨祸。
仇家的能量很大,大到他们每天都必须东躲西藏,这期间虽然不至于食不果腹,却也生存的极为艰难。但这短短几年,却是夜凌在经历失去爷爷的巨大痛苦后,最为快乐的时间,同从小长大的那七年一样快乐。
他在荒山野岭上学刀,跟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妖兽拼杀,练习魂刀宗刀诀,偷偷的在民间的铸刀剑的小庐坊中领悟这个爷爷所讲的铸刀术,一年一年不间断地打磨属于自己的刀胚用【封魂术】收集未来魂刀的“刀魂”……生活忙碌而充实,除了每天清晨时分需要忍受一次身体血焰的反噬之外,一切的一切的都是那样新奇而有趣。
……
……
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容颜俊美的帅小伙,达到了淬体境巅峰,距离爷爷当年说的“纳元于体”真元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但此时时间紧迫,爷爷在扈都鬼域那个牛鬼蛇神混杂的地方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线索,他马上就要动身前往,灭门惨案的真相渐渐清楚,揪出幕后黑手迫在眉睫,老人已经等不及他正常破境入真元,“铸魂刀”不可再拖。好在十年间刀胚铸好,魂体齐备,选定了时间,爷孙俩开始了最后的准备。
山腰处,那个遍布火硫石的温暖山洞安静下来,持续多年的打铁声今日没有再响起。洞内此时完全没了往日的温馨,地上墙壁上都插满了奇形怪状的刀,有的是精致的名刀,寒锋逼人,有的是形体都模糊的废品,刃都有些卷……在如此庞大的刀阵中爷孙二人盘膝于地,严阵以待。
“准备好了吗?”
“嗯”
随着夜凌话音落下,洞内氤氲的元气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动,炸散开来。老人双目紧闭,仅留下的一手,繁复印诀接连结出,道道灰白色光影飞至夜凌身前倒插的属于他自己的亲铸刀胚,刀胚模糊的形象随着印诀打入而渐渐变得真晰。
“起!”老人大喝一声,身边所有倒插刀应声颤鸣,纷纷飞起。每柄刀都呈竖直状态,围绕着爷孙横向高速旋转,在嗡鸣声中盘旋成圆形,密集如林,悬浮于半空。
“小凌。”老人轻声提醒,盘膝的少年蓦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右手骈起双指做剑在左手心处割裂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点点血迹缓慢的流出,少年轻扬左手,滴滴血液飞出,正正的落在面前刀柄处。
血,无端燃了起来,这就是血焰的另一个特点,除了空气和自己本身,滴血即燃,无物不焚。
鲜血亮了刀身,血光闪动三次。接着,松开面前“纳魂袋”的袋口,一百零八条费时日久收集的三品雪蟒阴魂从中相继飞出,霎时间刮起阴风阵阵。夜凌连忙掐印施咒,雪蟒之魂四处飞窜,或攻击或撞击外面的“刀牢”,沉闷的砰砰声此起彼伏,夜凌脸色渐渐苍白。
约莫十五息左右,【引魂】咒术才得以成功施展,一瞬间夜凌脸色如纸。同时牵引一百零八条阴魂,在识海半开的情况下,差点让他精神透支,好在撑了下来。最后一印结成,与刀胚上鲜血建成心神联系。一瞬间,血光大放,妖异的光芒让洞内两人看上去犹如邪徒妖魅。
雪蟒再度被牵制,引向刀身。
不到十息,一百零八条雪蟒如同见了血腥的饿鲨,争先恐后的没入期间。血芒内敛,压抑愤怒的嘶吼从刀中传出。
“嘶——”
老人见最关键的融魂一步成功,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双目神光爆射,手中突然多了一柄古旧残刀,强大的威压以本身为源散发出去,气息让人心悸,只轻轻挥动,上方所有悬浮的刀便齐齐断裂,无数残骸掉落在地。
“铮——”
金石之音骤然响起,丝丝不可见的锋锐金光从碎裂的刀中飞出,匹带一样围绕在刀胚并凝固的它身上,散成星点金芒遍布刀身,阴冷寒煞气息瞬间消失。
一柄古朴无华的狭长微弧黑刀斜插在地。
刀成。
两人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夜凌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爷爷推崇备至的魂刀?伤魂汲魂又反哺于己魂的奇物?当他忍不住将手伸向刀的时候,眼前好像看到了条条白蟒,嬉戏游荡于天际……
起身抽刀,目测其长度能达到三尺两寸,那种血浓于水的感觉,就像握着的不是一柄冰冷的刀,而是生死兄弟的温暖的手。
“出去试试。”老人直起身,神色有些疲累,将本该七人维持的【刀牢】以一力承担,即便他如今修为雄厚还是倍感虚弱。不过这都值得。感受着刀上浓郁寒冷的气息压迫,微微点头。
看着孙儿苍白的小脸上多出的笑意,一阵欣慰,这十年来的接触,他早已将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视如己出。想起新得到的灭门血案线索,却也在心中暗叹,自己恐怕看不到孙儿持此刀手刃仇敌惊艳当世的时候了……
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缓步走出。
夜凌飞似的跑出洞,走到雪地上,压抑心头的兴奋,沉腰立马。
【风卷】【拂柳】【千重浪】……
一招招,一式式圆融无比,衔接浑然天成,风刀雪剑中的夜凌难掩喜悦,在施展刀诀过程中与手中黑刀的联系渐渐变得密切亲和,如臂驱使。
魂刀宗的所有秘技,包括已经能勉强修行的,和因境界所限而暂时无法修炼的心法,秘术,夜凌都了如指掌。至于魂刀宗传承百代的独有铸刀术更是烂熟于心。
铸魂刀,是以秘术取魂,引魂,然后融魂。这三种秘术中,取魂过程最为简单,【封魂】的传播也最为普遍,到了【引魂】难度上升,此术非核心弟子不传。【融魂术】,就是魂刀的最关键一点,也是通向“身与意和,意与刀和”这种传说境界的钥匙,一代只传一人。
融魂术,无关刀术修行境界,是单纯的,最基本的建立人与刀的精神联系的一种修炼之法,如同远古修者一样,“视手中兵为第二身”,这段过程冗杂繁复,只能靠水磨功夫,非一朝一夕可成。
就像人修行的根本,炼气时候的修身养气之法,淬体时候的外功横练法门,急也急不得,强行突破境界,对未来的进步影响很大,得不偿失。
魂刀初铸,是建立两者之间根深蒂固精神联系的最好时期,也是最初时期。夜凌不敢有丝毫懈怠,心神沉凝,手中之刀宛如新生婴儿,雀跃欣喜的情感传入心神,他小心翼翼的引导着。蓦地,心头一动,眼睛缓缓闭上,刀势一变。
刀随身动,身随心动。
卷起的飞雪在一瞬间失去了暴虐与急躁,雪片随风而落,如同秋叶飘摇,变得温和如水……远处的老爷子气机感应到夜凌的变化,脸上肌肉紧绷起来,每柄魂刀都有不同的特性,刀魂因有不同的力量,所以衍生出的刀招也有很大区别。
飘雪汇聚,悬浮在身旁,不多时,他的身侧多了一条雪花幻化的雪蟒,在风中身形轻柔游曳。随一刀挥出,仰天长嘶后,钻入雪地。
夜凌站定,继续感悟着这一招的真意。
一息过后,雪地上雪片炸散,雪下巨大的白色浮石寸寸龟裂……
一直被压制的境界摇摇欲坠,血脉脏器中与内息融合三年有余的元气爆发,自行汇聚于丹田之上形成黄豆粒大小的气团,释放着丝缕蓝色的元气丝,充盈丹田;眉心半开的识海中,神念躁动,混沌黑暗的神识之海绵延延伸。
元聚丹田,念开识海。
真元境!
老爷子定定的看着那块裂石,感受着夜凌身上的气息波动,只觉没有丝毫遗憾,皱纹遍布的脸上漾出笑意。一种名为骄傲的情绪瞬间将心胸填满。
“老夫虽然惨败与你们的诡计之下。”他顿了下,看向自己右臂空荡荡的袖口,喃喃自语“右臂也没了,但……屠宗灭门的账会有人找你们算的!”
想着想着,他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与那道立与血泊的人影重叠,依稀听到了那些带着黑面的家伙刺耳而尖锐的癫狂笑声。
一宗上下,三百七十八人身首异处。
藏经阁里千卷经典,付之一炬。
铁骨铮铮的老爷子红了眼睛,拧着眉头,深吸口气,压下心头喷涌的恨与怒,将视线放到面前细心感悟自己魂刀的孙儿身上。
“天虽无眼,却待我夜行云……不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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