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空下，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
夜凌小小的身躯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篓，行走在泥泞的土地上，身后是一排深深浅浅的小脚印。
枯黄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背后，那件满是补丁的破旧衣裳已经和身体黏在一起，连着两日在山上找药材的疲累几乎将他才八岁的身躯压垮。
但他不敢停下，破庙里的爷爷可还在等着药治病，想到那个慈祥的老人，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
“爷爷，小凌找到了一株老山参，熬了它，就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夜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坚毅和欣慰，他加快了步伐，破庙已经就在眼前。
刚到门口，正准备踏步，一个破锣似的嗓音从里面传出。
“……老东西！赶紧把钱交出来！老子知道你还藏了棺材本儿，大爷赌赢了钱就还你！”
这声音……是李浑！那个一直压榨他们爷孙俩的地痞！
爷孙俩在这小镇中少有仇家，大家虽然对老药奴和小药奴都不是很看得起，但明显自尊自爱的他们比乞丐和流氓要顺眼。
只有这个李浑最没人性，他好赌又好酒，体格健壮却胆小如鼠，只敢欺负老弱，爷孙俩被他抢了不少钱，爷爷的病就是一次被他重打后落下的……
夜凌的小拳头紧紧握在一起，极致的愤怒让他的脸都变得几分狰狞，他大喊着“爷爷”，迈着腿拼命的冲进了那间残破不堪的小庙。
甫一进屋，看清庙中的景象，立时目呲欲裂。
“说！钱藏到哪了！说！说啊！你他－妈的说不说！”
一个浑身酒气的中年壮汉正恶狠狠地抓着老人的脑袋，说一句就用力往墙上撞一次，那沉闷的砰砰声音雷鸣一样地响在他的耳朵里。老人的脸上已经一片青紫，额头触墙的地方鲜血直流，眼睛似睁非睁，好像已经昏死。
李浑恍若未觉，身体还带着酒劲儿，摇摇晃晃，依旧大力的撞着。
“你放开我爷爷！”夜凌扔下背篓，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扑了上去，挂在他的胳膊上，死死的抽打着，可惜力气太弱，李浑只不耐烦的挥手，像是在赶苍蝇一样，夜凌就已经被甩了出去，重重撞在案几上，一片青紫。
经过夜凌的打岔，他的酒劲似乎缓过来了，醉眼朦胧的看了看那个老人，“老家伙还挺硬气，我他－妈的让你硬气！”又狠狠的踹了一脚，这一脚更是力道不轻，老人嘴角溢血，陷入昏迷。
“小夜凌，有没有采到什么好药？借叔叔耍几天，可千万别像你那个爷爷那样一根筋，那纯粹是找抽！”李浑大袖一挥，带着挥斥方遒般的豪气。
然后看到了那个药篓，见到了散在地上的诸多草药，发现了那株藏在药篓底部的老山参。
“呦呵？山参？小夜凌的运气就是比你那该死的爷爷强，嗯……这株山参还能值两个子儿，叔叔就不客气的笑纳了……哈哈哈……”
中年人毫不见外的弯腰拾起，嫌弃的看了看别的药草，走向门口，回头看了老人一眼，“看在你好孙子山参的份上，就先不要你的棺材本了……老东西，真他－娘的抠门……”
中年人骂骂咧咧的走了，留下一片狼藉。
夜凌跑过去扶助爷爷，他自始至终没有再反抗，只是那双原本干净澄澈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一滩死水，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并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爷爷，爷爷，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稚嫩的童音哭的撕心裂肺，“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不要丢下小凌自己……都怪小凌没用，找了这么久，要是早点回来，爷爷的病就能好了，现在……现在……”
“咳咳……咳咳……”老人咳嗽了两声，又溢出了一行血迹，他费力的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看到了孙子急切的神情，用尽全身力气，咧开了嘴角，露出世间最慈祥的笑。
“爷爷，你醒了！”夜凌欢喜的喊了一声，“爷爷你先躺着，我再去求孙老板，他一定会再帮我们一次！”
刚一转身，就感觉老人枯瘦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沙哑的说，“没用了……这把……老骨头死了……也就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才硬是……拖了这么多天……”
老人脸上习惯似的爽朗的笑容，让夜凌一阵心揪，微垂的眼眸中，怒火正在以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老人带着慈爱静静看着他，他一直坚定的认为，捡到这个孩子，能照顾并将他拉扯大，是贼老天对他这碌碌一生最大的恩赐，他们相依为命七年，他教导他，熟知得他的一切。
他能轻易地看出那双明亮眼睛中潜藏很深的滔天仇恨。
老人深知自己这身体根本坚持不了多久，明明已经做好了安然死去的准备，可李浑的突然出现却让他死都不能心安。
这个地痞加快了他的死期，他没有恨他，可他在小凌心中留下如此沉痛的创伤，这让他做鬼都不想放过他！
他再次咳了两下，脸色回复了些红润，深吸几口气，勉力维持着平日里的语气，带着笑道，“别伤心，爷爷也不伤心。你看你学会了采药识药，这就有了生活的本事，爷爷就是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老人费力喘了口气，看着他越来越红的眼睛，“爷爷没用，不会修行，不会经商，连一门吃饭的手艺都没有，教你的本事温饱都难……如今临到死了，也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一辈子一直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其实啊，我年轻的时候就跟李浑一个样，不学无术，看到他就像看到年轻的自己……那时候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老了稍微长点进了，正赶上家道中落，只能靠采药为生，就算被人叫做药奴，还在觉得这是自力更生，至少比乞丐强不是？呵呵”
他干笑了两声，痛苦的咳了起来，夜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通红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他的心里，爷爷就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从来就没有之一，李浑欺负这么好的爷爷，把他抽筋扒皮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可是七年前捡到你的那一天，爷爷后悔了。”
老人脸色突然变得无比郑重而沉痛，话语中突然注入了某种力量，“我后悔自己没有竭力迈入修行界，学很多神奇的本事，后悔没有努力争取达官显贵，让你地位尊崇，后悔自己没努力攒够万贯家财，至少能让你吃住随心，后悔自己连个婆姨都没讨到……那时候我就想，像我这样一个身无分文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如何……如何能照顾好你……”
“爷爷……呜呜……”
夜凌泪水再度决堤，他死死抱着老人，哭的泣不成声。
“就连李浑这样的流氓地痞都可随意欺侮，让你也遭连累……看看这四周，吃的住的和乞丐有什么两样？本来这一切我我不在意，可有了你，我就拼命告诉自己，我今后只能是个药奴而绝对不能是乞丐……药奴唯一比乞丐多的，就剩下尊严了……”
老人突然变得健谈起来，夜凌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妥，先前有重病，又增无数新伤，却还能如此完整的表达出来，除了“回光反照”没有别的可能了……
夜凌小小的身体趴在老人的背上，感受着上面的温度，无神的想着，老天爷似乎就要将自己唯一的亲人也夺走了……
“李浑说我有棺材本儿，可我攒的是棺材本吗？”老人脸色红润，突然眉飞色舞，充满骄傲，“人死了，挖个坑埋了也就是了，我那是给我孙子攒的娶媳妇的钱！”
说到这，他颤巍巍的从干草堆下拿出了两片金叶子，珍重的放到夜凌的手里。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他用出剩下的所有的力气，抬手放到夜凌额头，神情慈祥，嘴皮抖动的一遍一遍重复，“好孩子，好孩……”
“爷爷！爷爷……呜呜……爷爷……”
……
……
破庙里突然安静下来，夜凌全身摊在老人的身体旁，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就这么抱着，老人躯体上的温度慢慢消失，那些慈祥的话和他在生命最后遭受的虐待场景，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的脑海回荡。
恐怖惊人的戾气在那小小的眼睛中氤氲，他慢慢放下老人，起身走到破庙的角落，那里有一盏破损的青灯。
看了它好半天，随后从脖颈处掏出了一块从不敢示人的血色泪滴状玉坠，爷爷说这可能是他本来身份的标识，要不是爷爷千叮咛万嘱咐此物不能有失，他早拿这东西去换药了。
此物卖相不俗，功用也很神奇。
他将玉坠凑到已经熄灭良久的灯芯，通过这透亮的血色泪滴，他看到了一副其他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诡异场景：一簇极小极小的血红色的火苗，正在灯芯处静静的燃烧……
夜凌直直的盯着它的每一次跳动，声调僵硬，没有起伏，“阿火，爷爷死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嫌弃我的人也不在了……我可以给你我的血，但……”
“……我一定要让李浑陪葬！”
语气飘忽，那凶狠阴戾的神情和语气实在不像一个七岁的孩子，他血红的眼睛盛满了刻骨铭心的恨意。随即任命般的闭上了眼……
得到允许，那簇极细极细的火苗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膨胀，疯狂舞动的火焰身躯剧烈的跳动着，接着化身成粗大的焰芒长蛇，兴高采烈的吐着信子，无声长嘶后，朝着他的眉心冲下。
“啊!!!!!”
剧烈的针刺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整个身躯，他的脸已然狰狞无比，好像地狱归来的恶鬼，灼烧的阵阵痛苦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像是有千万柄小刀在翻来覆去的划，有无数锉子在骨头上一遍又一遍的磨，其间好几次都忍不住昏厥，可他却死命坚持……
恍惚间，似有一声苍老的叹息响在耳边，随后意识再度被层层痛苦淹没。
不知过去了多久，痛感渐渐消失。
夜凌脱力倒在了地上，从未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睁开沉重如同灌铅的眼，一道血色的焰芒从他瞳孔极深处一闪即逝。
只一个时辰过去，他的变化可称翻天覆地，黑中带黄的头发变成了猩红的血色暂且不说，就连原本清秀的五官也变得分外妖异俊美，眉心处一道血色竖纹尽显妖冶，若不是身上那件破旧衣衫，完全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只是容貌，还有那“妖”一样的气质。
“妖火……血焰……”
他低喃着，轻轻抬手，肤色近乎苍白，一簇血红的火焰就这样无端的在掌心燃起，他轻轻的笑了，笑的那么苦涩而痛苦，回头看看那个老人，满是冷漠的眼睛中慢慢有了神采。
“爷爷，我这就帮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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