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很无奈。
他其实是有些轻微的强迫症的。比如他现在非常想告诉讲台上的老葛:
主任,您裤链没拉好。
不过看到他红光满面唾沫横飞的飞扬神采,江平还是按捺住了给他发个短信的冲动。
“小江啊,这次迎新,你的担子很重啊!”
江平回过神,却是老葛满怀殷切的看向了他。那目光中有期许,有慰怀,还有一丝淡淡的睿智与慈爱。当然,这种不拉裤链的慈爱让江平很受伤。
“保证完成任务!”江平满脸灿烂的笑容。
放在战争年代,这就是首长和小鬼之间教科书般的对话。
“对了葛主任,晚上查寝的人选……”江平赶紧借机问道。
“这个啊……”
葛主任有个习惯。做决定的时候为了显得自己经过了深思熟虑,每每遇到下属提问,都会低头盯一会儿自己的鞋尖。少时再一昂头,挥手拍板。这样的一番姿态让他觉得自己会给别人留下一个稳重果断的领导形象。
这下他一低头,可是惊了一身冷汗。
探过微微隆起的肚腩,熨烫笔挺的西裤正咧着嘴嘲笑。
要不说葛主任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呢。他面不改色的完成了自己这套昂头挥手的动作。要不是江平观察细致,还真没人看得出今天葛主任的动作在连贯性和优美性上大不如前,甚至最后的那个挥手的动作还微微有些走形。
“校务处临时抓人吧,看看这几天有谁有空闲,就给你派过去!”
葛主任如炬的目光打在江平脸上。这既是回复又是试探。他想看看江平是不是故意用询问的方式来提醒他。
可惜他失望了。
江平一脸认真的听完了葛主任的话就埋头开始作会议记录。连一个值得玩味的眼神都没给他。
“好吧,今天的会就开到这。有不明白不清楚的地方及时跟后勤处反映。”
葛主任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真能沉住气啊……江平感慨。
人总是对自己身上发生过的糗事耿耿于怀,却对他人哪天跌了跤,出了丑一笑而过。这件事情是自己孟浪了。如果葛主任当众拉上裤链,那无疑是很丢脸的,甚至会引起哄堂大笑,给他造成不好的影响。可是如他这般当作没看到,不知道,也自然没谁会不知趣的主动提起。这样将一件丑事无声的消弭在这间教室里,这个葛主任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江平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本校毕业,毕业留校。
这八个字完完整整的表达了江平和龙江大学的纠葛。不过他留校的方式,有些特殊。不是在教务处,而是后勤处宿舍管理科——当上了一名寝室管理员,也就是俗称的寝室大爷。
虽然这个岗位在一般的本科毕业生看来有些低端,江平还是很满意的。其实就这个岗位,还是学校念他是个孤儿,在校表现也算良好,加之在校也有过勤工俭学的良好记录,这才照顾的。一个月两千多加上五险一金,住有宿舍吃有食堂。没有比这更让江平满意的了。
但是在江平工作地点的问题上,校领导出现了一点分歧。
原因是就在江平毕业前夕,一对校园情侣毕业分手,男孩钻了牛角尖,拿了刀冲进女孩寝室将她刺伤。这件事情在校内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好在女孩伤势不算严重,校方当机立断祭出了女孩保送研究生这个大招,同时多方操作,把事情压了下去。
事情过去了,可是女生宿舍安全问题却成了校领导的一块心病。江平的工作申请交了上去,几位分管后勤的主任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女寝男管理,这个概念不算新颖。一方面解决了女寝安保问题,另外男管理在寝室内的设备水电等维护维修上也有着女管理无可比拟的优势。
当然,这种方式让人诟病的地方更是显而易见。单说男管理住在女寝中,是不是存在监守自盗的风险,就没有人敢拍着胸脯打包票。
江平毕竟是刚刚走进社会的大学生,甚至从狭义上来说,他连校门都没走出去。让他去管理那些同龄的男孩子的确勉强了点。年纪不服众,怕是会出乱子。不过如果让他去管理女生寝室的话,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都是老话了嘛。江平这个孩子,他的履历我都看了。生活作风上没什么问题,上学时候,在我们后勤处找的几份工作也够认真负责。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检验我们的素质教育成果;也是一种尝试,这件事到底可不可行,要从实践中出真知;当然,更是一次挑战!我们既要用他,又要跟进监管。这不是对江平这个孩子的不信任,而是对宿舍其他孩子的责任!”
于是在《关于江平同志工作岗位问题》的研讨会上,后勤处的一号指着江平档案上的一寸照这样说道。
又于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被晒的憔悴不堪的江平接到了去后勤处舍管科报道的通知。
入职后,江平被分配给了负责女寝二号楼的张阿姨当助手。其实就是让他趁着毕业后到暑假前这段时间熟悉一下寝室管理员的岗位职责和工作流程。
江平之前的寝室就在女寝二号楼的对面,要不是这个张阿姨执意让他喊自己张姐,江平还真没有那种自己已经工作了的觉悟。
毕业季的时光总是很快。青春就在空酒瓶的碎裂声中仓皇而去。该分手的分手,该茫然的茫然,白天西装革履跑招聘会,晚上光着膀子纵酒欢歌。似乎所有人都在拼命的燃烧,以完成自己从校园人到社会人的蜕变。
江平无法置身事外。他一样贪婪的吸收着这种成长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
班级聚会那一天,他喝多了。可还是拉着一整个寝室的人,去校门外那间简陋的网吧打了几局水到爆的dota。
无论是游戏,还是现实,这一夜所有的毕业生都被虐成了狗。
他们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坐在一起的会是谁。在不懂得怀念的年纪,对逝去的伤感和对未来的恐慌成为了这一夜的主旋律。
直至天明。
放纵和狂欢过后,就要收拾行装离开了。他的吉他,你的篮球,抽屉里的纸鹤,角落里的球鞋。每一件往日静静呆在这里的物件背后,都有一段讲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故事。
江平微笑着送走了所有人。小时候,孤儿院是他的家。上学后,学校就是他的家。他像每天放学一样,送别每一个人,然后把自己留在这片森林中独自守望。
“三哥啊,等我家孩子上大学了,你是不是就混到校长了?”说话的是寝室最小的老六陈建松。
江平一本正经的回道:“如果你向杨教授学习,等八十岁时再找个十八岁的媳妇儿生娃,我大侄子考上大学,那哥就妥妥的混到校长了。”
陈建松沉痛的拍了拍江平的肩膀,表情夸张的叹气。
“我看明白了。三哥你这是要英雄气短呐!这是准备在女生寝室奋斗到底了啊!唉。也怪兄弟们没赶上好时候。你说要是正上学的时候,你当上女寝管理员了,咱寝这个对象问题,那还不早就解决了?”
“哈哈……”
老四裴庆元大笑了几声,志满意得的也拍了拍陈建松的肩膀。
“擦……”陈建松流泪了。他把这个货给忘了。
裴庆元是整个602寝室唯一一个考上了研究生的存在。重点是——本校。
裴庆元对着江平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的欠揍表情。
江平笑笑,拥抱了一下陈建松。
“一路顺风,事业有成。”
……
转身又拥抱了一下裴庆元。
“等你回来,找人联欢。”
……
陈建松心中刚刚涌起的温暖和感动瞬间被狂奔而过的草泥马踩灭了。他狠狠的冲着这两个贱人比了下中指,扯着皮箱,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带着浓浓的鄙视,陈建松的脑海中不住的浮想起身后那两个朝夕相处的兄弟往日里可憎的面目。嘴角还是弯起了一个心甘情愿的弧度来。
这样就好。不要回头。万一哭鼻子什么的,很丢人的吧?
……
“周一艾里周二张鑫周三江平周四裴庆元周五苗宇周六陈建松周日寝室长。”
江平轻轻把这张值日轮流表撕了下来。当初安排值日就是按照年龄大小一路排了下去,六个人的寝室全排完了,剩下了星期天。
本来大家的意见是周末嘛,当然要放假休息了,就不值日了。结果遭到了周一值日的艾里同学的坚决反对。想想也是,别人的工作量是打扫前一天的垃圾,他却要负责前两天尤其是带上了一个星期天的垃圾。这个时候果断不能展示自己的高风亮节啊!
“那就寝室长负责吧!”众人赞同,可寝室长是谁?
“寝室大哥,当然是寝室长了!”众人疯狂点赞,艾里欲哭无泪。
事实证明,他们都想多了。邋遢是一种病。而且在大学男寝是妥妥的绝症。这张值日轮流表只执行了两周就宣告变成了废纸。
脏到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家才齐齐动手打扫狗窝。半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甚至最过分的两个月打扫一次寝室,也不是没有过。
然后堆积如山的废纸餐盒,破了洞的袜子,长满了菌落的瓜子皮真心牌五香味的,扫了满满水缸那么大一桶……
收回思绪,凝视着泛黄的A4纸上那歪歪扭扭却意气风发的字迹,给了江平一种难以名状的仪式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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