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个最近的药铺,简书谣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洗伤口,抹上药膏,也终于肯静下心听他解释。
原来那日棋室一别,他临时收到指派,赶去战区救援,直到昨夜才回。今日一早,他便想赶去棋室,却不料,家里突然客人来访,便是晚上同他一起逛街的女子,翟椿将军的女儿翟芷。她不日便要婚配,由于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怕以后出入不自由,便借此机会好好一聚,结果便闹出了误会。
她细细听着,怒气早已全消,反而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惭愧。她突然想到什么,低呼:“那位翟姑娘还一个人在夜市!”
“没事。”他宽慰道,“后头一直有仆人暗地跟随。”
“哦。”她脸红了红,继续一言不发地擦药。
宫本绛臣迟疑道:“关于我隐藏宫本绛臣的身份——
“我缓过来了。”她轻声说,“这身份亮出来确实扎眼,毕竟……我和你才见过两面。”
“不生气了?”他确认。
她略微停顿,摇摇头。
“阿姐,凭什么原谅他?”闷闷不乐呆在一旁的简苏恒抗议,“你找了他整整一个月,就这么原谅他?他一个佳敏,把你害得多惨?!”
“闭嘴!”简书谣瞪他一眼。
“你……在找我?”宫本绛臣眼中露出狂喜,转而又便为内疚,“是我不好,我该派个人过去通知一声。”
“没事。”她平静地回答,“都过去了。”收拾残渣,交给医师,微微一欠身,“夜深了,将军该回去了。”
“……”宫本绛臣对她再次冷淡的态度微微疑惑,却不敢逼迫什么,只好笑辞,“好,你们回去路上也小心。”
……
月色清辉,淡淡拢了她一层。
漫不经心地一步一步迈出,简书谣时不时晃神。
“阿姐,想什么呢?”简苏恒憋了许久,才轻轻问出声。
“想我的不自量力。”她扯出一丝嘲笑,“爱上高高在上的男人。”
“阿姐。”简苏恒皱了下眉头,“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简书谣停下步伐,转眼望他,轻叹:“其实,我想过他报假名的可能。”转回视线,继续行走,“然而,却不愿承认。人一旦采用假名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便存在不得已的原因。而这些原因大多不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可以接触到的。”
“阿姐……”简苏恒忧色地反问道,“大将军的身份怎么了?虽然你只是平民家庭出生,但论才情论姿色哪一点比不上那些身份高贵的人家?就因为你爱的人是个站在高处的人,你便害怕自己爬上去会摔下来吗?”
“……”简书谣咬紧唇瓣,沉默了许久,最终怏怏地承认,“你说的对,我害怕。我爱的这个男人,宁愿他只是升斗小民唐城姜,也不愿他是这个令人望而敬畏的大将军。”
“阿姐。”简苏恒坚定道,“我将来一定要做大官,让别人不能瞧不起你!”
简书谣一愣,笑:“那你得快点考,不然我一辈子嫁不出怎么办?”
“我养你啊!”简苏恒回答地理所当然。
……
接下来的半月,宫本绛臣时不时来棋室,他的目的很明显,找简书谣。而简书谣不再来棋室的目的也很明显,躲他。
几番打听,宫本绛臣才闯进简苏恒的书塾硬拉他出来,一顿折腾,才软硬兼施的敲开他的嘴巴,从里边了解到前因后果。
“今日之事,不许跟你姐姐提起。”他警告后,才扬长而去。
简苏恒对他又气又佩服,无奈地自言自语:“看你这么坚持,到时要真成了我姐夫,我倒可以放心将姐姐交托给你。”
……
宫本绛臣在宫本将军府和家主大吵一顿。
第二天,公布将军府的媒人跨进了简宅,震动了四邻。
第三天,简家派人将聘礼原封不动地退回宫本将军府。
第四天,皇上下旨,南部草原发生大动乱,屡禁难平。特命宫本绛臣挂帅平乱,翌日出发。
第五日,宫本绛臣半路偷逃到简宅。
简书谣诧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语气却淡淡:“你……怎么来了?”
“我要去平乱。”宫本绛臣笑,“等我回来,我一定给你办一场全皇城……不,全楮国最完美的婚礼。”
“我不会答应做你的新娘的……”她口是心非地拒绝。
“等我。”宫本绛臣不在意,笑着跨上马,离开。
那道自信骄傲的身影在阳光下拉长了影子,直直拖到她脚下,简书谣轻轻一踩,喃喃:“抓到了。”
我能抓到你吗?以前,现在,以后……是不是,我真的不该再顾忌这无谓的门第观念,如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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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捷报,宫本绛臣失踪了。
简苏恒打探到的时候,匆匆赶回家告知简书谣。
她愣傻了,左手茶壶的热水灌出了右手握紧的茶杯,疼痛伤满手,亦纠紧心脏。
离开那日,他明明笑着说:“等我。”
怎么就,失踪了呢?
“阿姐!”简苏恒一把抢过她的茶壶,才令她断然回神,茶杯掉落于地,稀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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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古代宗教中,流传下一种说法:
若一个人诚心地独自一步一跪拜,三步一叩首,从家至寺庙,她的愿望便能实现。
所有人都反对,她以死相抵,才都被迫同意。
……
那一日,阳光灿烂,繁花盛开,阡陌绿荫。
她身着素衣,打开简宅的大门,跨出一步,然后跪下,双手合竖,低低一拜,起身,再跨出一步,再跪下,双手合竖,再起身,又跨出一步,朝地虔诚地叩三首,起身,跪拜,起身,跪拜,起身,叩首,起身……
穿过市集,于那一片诧异的目光。
穿过河间,于那打湿裙襦的冰冷水花。
穿过山径,于那些突兀泥土的石子。
膝盖磨出了血,她不停。
额头磕破了血,她不停。
“大慈大悲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俗家弟子简书谣诚心向您乞求。”
“弟子将一步一跪拜,三步一叩首,至天宁寺。”
“诚心祷告,求佛祖保佑宫本绛臣。”
“保佑宫本绛臣吉人天相,平安归来。”
“弟子愿折寿十年,全心跪拜。”
……
两天两夜,她未合眼未停顿,以致于后来,身体竟不听使唤,踉跄摔落,由山腰下滚一大段,她昏迷过后醒来,顾不得什么,继续起身接着开始,终于在曙光出现的那刹,拜倒庙门。
片片血迹犹如盛开的玫瑰花瓣,光彩照人。
简书谣在口唇咏诵祷告中撑不下去,彻底昏死过去。
梦中,她仍坚持着继续这项庄重的祈祷仪式。
甚至仿佛望见宫本绛臣疲惫地游走于茫茫大草原,而她骑着一匹纯白甚雪的神驹,在一大批野马的拥护下,朝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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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绛臣回来了。
她苏醒的那一夜。
他静静地注视她,满目含情怜惜。
她问:“你回来了?”
他答:“傻瓜。”
她笑了:“回来就好。”
他紧紧抱住她。
无言以对。
无须一言。
……
大婚。
宫本绛臣和简书谣的御赐大婚。
红幔布满整个宫本将军府,她被八抬大轿庄庄重重地接到这个奢华的门槛。
牵绣球,跨火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隔着红帕,她幸福地小声喃喃:“抓到了。”
……
平日里对弈消遣,她轻舞吟唱,他吹箫衬托。
战时,他叱咤硝烟,她家书不落。
时光葱郁,转眼即逝。
楚和二十六年,她再一次送他离开。
“第九十八次提醒。”她失落地抬眼,“不要再打仗了,好吗?”
他目光柔柔:“你放心,三国之间已然慢慢和平,这一场回来,我一定亲自向皇上请辞,然后带你过你想去的生活。”
她苦笑:“我还能再信你吗?”
“等我。”他依旧那般自信饱满,恍如彼时。
她不再言,随性起舞,风吹花满天,婀娜身姿翩然纷飞:
“梨花渐远逝,乌浓绾已长。
妾于纷纭中彷徨。
梦演昔时景,吾言鸢丝断。
君洋洋洒洒,逐走。
清喉唱一首,女谣举秀口,不问是非不问羞。
如若再擦肩,旧眼皆可忆?
妾于此,君亦于此。
于此同行,于此交错,于此流散。”
他无奈,用食指勾刮她俏丽的鼻子:
“傻瓜。”
……
宫本绛臣最终头也不回地奔赴战场,而一声噩耗也不久传来,简苏恒被诬告进狱。
她慌了神,为了不牵扯进宫本家族,到处求人,却一无所获。
眼见自己的亲弟弟要问斩,她再不顾其他,愤然顶罪。
锒铛入狱之际,宫本家族才发觉,各处挽救,甚至派人通知远在外的宫本绛臣,却不知为何,统统被截击。
一盆冷水浇醒遍体鳞伤的她,面前的人轻蔑地问:“怎么?还不承认宫本将军府通敌叛国?”
“我好想死。”她气若游丝,“可是……看到你们丑恶的嘴脸一句句陷害,我突然觉得活着真快活……”
“嘶——”
火烙毫不留情地印上肩胛骨,她痛苦爬满整个大脑,尖叫不断。
宫本绛臣!
她内心呐喊。
宫本绛臣!你在哪?!
……
“大将军!”重重包围中,一个副将神色紧皱,“不太对劲,怎么援兵还没到?”
天色晦暗,宫本绛臣阴沉着脸:“跟随我,突围!”
情报有假,怎么回事?
……
“额啊——!!”
粗针缓慢地挑开她修剪整齐的指甲盖,血流出,连着残肉,惊悚骇人。
面前的人再次审问:“还不承认宫本将军府通敌叛国?”
她冷笑,脸色惨青,短短两字:“做梦。”
……
险突重围,他来到驻留地,宫本家的信使泪眼跪倒,泣不成声:“大将军!宫本家出事了!夫人已被抓进大牢!”
他来不及细问,转身跨上雪王,却被它直直甩下来,他浑噩地又准备跨上,再被甩下,忍着剧痛,他瞪它:“你发什么疯!?”
雪王大声嘶吼,竟然如闪电般消失天际,不知缘由。
宫本绛臣惊愤交加,转头命令:“换马!”
……
一鞭子下来,简书谣晕了过去,又一鞭子下来,她被疼痛惊醒。
“简夫人,承认宫本将军府通敌叛国,便不用这么痛苦了,我可以给你换个轻松的死法?”
“呸!”她鲜血冗流。
“继续打!”
监狱阴冷潮湿,她体无完肤,囚衣已经喂饱了浓血。
宫本绛臣。简书谣的眼帘吃力地撑开,别回来,宫本绛臣,求求你,千万别回来!
……
“大将军!等等我们!”后边的将士们焦急地冲宫本绛臣喊道。
爷爷!书谣!等我!等我啊!
他奋力地踢向血肉模糊的马肚,似乎嫌速度仍然太慢,结果胯下的马终于承受不住痛苦,直直摔倒在地,宫本绛臣被狠狠地抛出去。身体顺着斜坡不断翻滚,以额头磕上凸起的石头才告终,一时之间,他头昏眼晕,直想吐。
“大将军!大将军!”
将士们纷纷下马,赶至他身旁,扶起他,“大将军,没事吧?”
额头的鲜血不断流淌,疼痛刺激他清醒过来。
爷爷……书谣……
“滚!都给我滚开!”宫本绛臣发疯似地推开他们,直奔平地,飞身跳上另一匹马。
“驾!”
他不顾身后部下们的劝说,狠狠地一鞭,胯下的马离弦般冲向皇城。
将士们急得跺脚,只好跟上。
……
板子不断落下,她的神魂渐渐抽离,痛觉已经慢慢消失。
嘴角扬起虚弱的笑,简书谣情不自禁地唱起曲子:
“梨花渐远逝,乌浓绾已长。妾于纷纭中彷徨。梦演昔时景,吾言鸢丝断。君洋洋洒洒,逐走。清喉唱一首,女谣举秀口——”
怎么办?宫本绛臣,我可能要先走一步,我努力了,真的是拼尽全力地撑到现在……没了我,你一定要好好过,一定要……
一口淤血喷出,她笑靥如梅,懵然垂下。
……
“啊!!!!!!!!!!”
姬宁山塔狱,他从噩梦中惊醒,疯了般哭嚎:
“书谣!!!!你在哪!?!?!”
……
夜风袭袭,南漠的海市蜃楼,红衣女子大胆地走近,轻笑起抬手食指刮勾一下宫本绛臣英挺的鼻子。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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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场离别,他无奈,用食指勾刮她俏丽的鼻子: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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