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曷殿,太后的佛堂,唐浅才跨进一步,便感受到不同于寻常人家佛堂的皇室威严,她暗忖,在这样雍华的殿堂礼佛,能全心皈依吗?充斥斗争的地方,到底是轻权重佛还是轻佛重权?
唐浅跪拜了太后,皇后,各宫娘娘,才受旨入座。 意料之中一张张惊愕的脸,她全当没看见,施施然坐下。
如果没猜错,斋宴邀请一定是绪妃搞的鬼,上次元宵宫宴没得逞,不知这次她又准备玩什么把戏。三年前白玉观音像事件,无形中竖立起褀妃这个敌人,虽然她现在的身份是大将军夫人,也改了姓名,可惜面容……怀璧其罪,保不齐褀妃心胸狭隘,对自己下手以消怒火。这也是她不敢靠近后宫的原因之一。绪妃啊绪妃,你想对付褀妃,又想对付我,到底会耍什么坐收渔翁之利的戏码?
剡初柔之前便听闻过唐浅的容颜与死去的乾憩十分相像,不过亲眼望见,依旧忍不住吃惊,简直跟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怪不得,朝堂三番四次会传出她与殉儿的祸乱谣言,连袖儿也为此被逐出皇城。
造孽呀。她微微摇头叹息。
“皇额娘,这素肉是无尘大师的拿手绝活,您尝尝?”皇后见她短吁,怕气氛降落,遂先开口,夹了一块素肉放于小碟中,交代宫女放置于剡初柔面前。
剡初柔欣赏地望一眼这个端庄得体的儿媳妇,轻轻咬一角,点点头:“味道不错,大家都尝尝吧。”
得到太后的首肯,斋膳才算正式开始。
玉曷殿的偏殿,特意请进来的得道高僧们正诚心诵佛,靡靡之音,穿墙入耳,总算令唐浅拘束警惕的身体微微放缓。虽然在21世纪,她是典型的无神论者,信奉科学,然而不可否认……宗教的确有奇特的效果,佛法修学,禅音檀香,都对人浮躁的精神层面存在一定的沉淀作用。
吃到一半,褀妃笑靥闲说:“姨妈这素斋办得真好,近几日,侄女正在研习经书,有几处不太懂,正要向姨妈讨教讨教呢。”
“是吗?你且先说。”剡初柔放下银筷,饶有兴趣地等她开口。
“在书中见到,‘菩萨低眉’一词和‘菩萨心肠’一词。实在搞不懂,同样说的菩萨好,到底有什么区别?”
“你呀。”剡初柔笑着嗔,“你的佛根太浅……据古传,曾有人喜欢游历名胜古迹,他在游览古寺时,见寺内各种金刚与菩萨形象各异,就好奇地问小和尚:‘为什么金刚怒目而菩萨低眉?’小和尚告诉他金刚怒目是为了降妖,菩萨低眉则为了对众生世界显其慈悲。”她刻意顿顿,令在场诸位回思片刻,才又继续,“菩萨心肠和菩萨低眉的区别,你可有些懂了?”
“姨妈,侄女可开窍得很。”褀妃笑容未减,捎带撒娇意味,“不过侄女毕竟涉佛理不深,只能用粗语理解,理解得不好可别怪罪。”
“你说——”剡初柔顺口道。
“打个具体的比方,姑妈的样貌便是菩萨低眉,那内在呀,便是菩萨心肠。……可对?”
剡初柔一愣,忍不住乐起来:“你呀你,哈哈,话粗理不粗,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一看太后心情大悦,众人随即溜须拍马地跟着奉承聊天。
唐浅淡淡地呷一口苦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似乎得体地挑不出毛病。实际上,她都自觉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内心感慨,这宫中的人儿啊,不愧称之为人精……菩萨低眉指形容人的面貌慈祥善良,菩萨心肠指形容人的心地善良。既在众人面前展现了太后的佛法研读,又不着痕迹地夸耀了她的宅心仁厚,犹如菩萨转世。这高深的马屁功夫,当真是令人甘拜下风!
她几个神游之后,娘娘们已经讨论了好多个佛法禅机。绪妃乘着空档,把矛头甩到唐浅身上,“唐夫人,怕生还是不合胃口?一直默默无语的?”
话口一开,众人的注意力果然全部集中。唐浅脸上泛起窘意:“妾身才疏学浅,并不太懂佛道,所以认真倾听各位娘娘的,顺道多多学习。”
“这话讲得。”绪妃不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本宫可是听说唐夫人天天抄送古佛书《九龙朝引》呢。”
剡初柔眼中一亮,她听过《九龙朝引》,那可是远古佛书!于是来了兴致:“唐夫人无须过谦,既然大家都畅所欲言,你也参与参与,别闷了性子。”
“……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还真不知该讲些什么,《九龙朝引》虽说是远古佛书,里面的内容却完全不见佛之理,的是关于心修与自然,社稷与民生……这些缥缈的道理,估计她们都不接触,讲深了在场的会以为自己故意卖弄,惹谁不高兴都必然吃亏,讲浅了又会让别人以为自己沽名钓誉,白白玷污了《九龙朝引》的名声,这一开口,真难啊!
正在犯愁之际,她灵光一闪,观音三渡!
“妾身献丑了,就此讲个佛家里的小故事,名叫‘观音三度’,希望各位娘娘别见笑。”见她们纷纷点头应和,才柔柔开口:“因为一场大雨,有人被困在屋檐下躲雨,观音撑伞路过,那人便叫住观音:‘观音菩萨,大雨把我困在屋檐下,你有伞,好心渡我回家吧’。观音说:‘你在屋檐下,雨水并未淋湿你一点,何需我渡?’说完,便走了。这是一渡……第二次,那人又被大雨困在屋檐下,此时观音再次撑伞路过,那人立马跳到雨中,对观音说:‘观音菩萨,现在我在雨中,雨水已经打湿我的衣衫,你可以渡我了吧?’观音看看他说:‘不是我不渡你,你也看见了,因为伞,我才可以在雨中走动自如,所以是伞渡我,你若想渡过这场雨,便去找伞吧。’说完,再次离开,这是二渡……”
“这观音菩萨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吧?”一位年轻的女子打断她的话,有些责备。唐浅略微可惜地望了望她,照装束,该是嫔位,这般豆蔻青春,却能肆意插嘴,估计正得皇宠吧。观音是太后的心头之爱,她居然敢大言不惭地批评,估计日后得吃些苦头了。
“菁嫔,观音菩萨是佛,普渡众生为己任,估计有更需要帮助的人在等他。先急后缓的道理,你年纪轻,没听过也正常。”另一位年纪较菁嫔年长两三岁的貌美女子不屑道。唐浅视线又转入她身上,同样是嫔位,却有些眼劲儿有些城府,不过同样可惜了,猜错了佛意。
“是,馥嫔姐姐说得是,妹妹太年轻了,不懂。”菁嫔嘴中领教,话语却漏出酸色。
“好了好了。”皇后语气铿锵地阻止道,“太后还没说什么,你们两个瞎猜什么?还是听唐夫人继续讲。”
讨了警告,两人不敢造次,乖乖等待下文。
“……后来此人天未亮便去观音庙进香,发现有人先于他跪在观音像面前,仔细一瞧,却正是观音。他疑惑地问:‘观音菩萨,为何你拜自己呢?’观音看看他说:‘凡人遇到难事便来求我,我如今也遇到难事,所以也来求求自己。’那人听完,恍然大悟,惭愧地离开了,这是三渡。”
唐浅住口,大致地打量下殿内的静谧,刚刚插嘴的菁嫔和馥嫔稍露难堪,绪妃面无表情,褀妃微微不屑,皇后了然地点点头,太后则喜形于色。
“求人不如求己。”剡初柔欣慰地合竖双手,“喃无阿弥陀佛,不愧为观音大士,处处以禅机普渡众生,弟子受教。”
“太后英明,得知观音菩萨苦心。”唐浅也顺水推舟地拍马屁好下台。
“唐夫人,可是从《九龙朝引》中得此故事?”皇后亲切地问。
“……是。”唐浅微笑着撒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在现代大都是网络小说迷,她高中时曾彻夜未眠看完了《绾青丝》,“观音三渡”的故事便是从那里边窃取的。当然实话她不能说,便宜了《九龙朝引》,也算替它提高知名度。
“不愧是远古佛书。”剡初柔羡慕地望向唐浅,“唐夫人只身一人在宫中未免孤单,平日里有空便来哀家这走动走动,顺便与哀家聊聊佛禅,如何?”
如何?您老都发话了,我能如何?唐浅出席谢恩,“妾身不过沾点禅边,不敢在太后面前高谈阔论,日后定向太后多多学习。”
既然有人非得将她拉下后宫这趟浑水,她也不会坐以待毙,傍太后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偷抬头,不知是不是幻觉,唐浅只觉褀妃眼中浮现一丝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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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安全熬过这场累人的斋宴,唐浅随大流出殿,暗地松了一口气。经过偏殿,突然出现一位老态龙钟的僧人挡住去路,他慈眉善目,朝她作揖佛礼:“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
“大师。”唐浅同样朝他作揖佛礼,“不知大师找我何事?”
“老僧法号无尘,方才无意间听见女施主讲起‘观音三渡’的故事,深感施主与佛家有缘,特留住女施主,赠几句陋言。”
“原来是无尘大师。”唐浅听闻是太后皇后她们口中的得道高僧,立马尊敬地问道,“无尘大师的素斋实在美味,不知大师有何赠言?”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无尘大师衷心劝告。
唐浅一怔,心中暖热,又真诚地作揖佛礼:“大师的劝诫,妾身谨记于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施主能以此处事,便能活得开阔些,自然水到渠成,心得所愿。”
世间一切皆为虚幻,转瞬即逝,不要执着,放下就好。大师,你是想提醒我不要捆束于旧日苦难中吗?谢谢你,其实我也明白,如果不换种活法继续在这个时空生存下去,那么总有一天,我会在痛苦中迷失自我。
唐浅拜别,若有所思地离去。
……
阖上别殿的大门,无尘朝躲于屋内的人深深一作揖:“阿弥陀佛,老僧遵照王爷的意思,将话语带到。”
“多谢大师帮忙。”
“王爷,其实……老僧讲的禅理同样也适合于您。”
“……”他轻轻回复,“从本王八岁起,太多的事执着于心,大师,您想让本王放下哪一件。”
无尘叹息,不再多言,只能无奈地道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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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多天,宫本绛臣终于与翟椿会面,他紧紧地拥住这位年老长辈,裹紧了歉意。
“翟伯伯,平安回来就好。”
“傻孩子,你翟伯伯也曾驰骋沙场几十年,这把老骨头若是丢在他国,岂不让人笑话。”他安慰。
“是,侄儿多虑了。”宫本绛臣忧色未去,笑得勉强。
“好小子。”翟椿用力地拍打他肩膀,给他鼓励,“出息了,不愧是宫本家的后人,知道要干大事了。”
“翟伯伯……”
翟椿定定地望着他,截去话语:“翟伯伯不会过问你的计划,但你放心……就算是豁出去这条不值钱的老命,只要宫本家发话,老夫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慷慨陈词,郑重的诺言出口,却激起宫本绛臣心底层层悲痛的巨浪。
翟伯伯,您放心,即便日后发生什么,我宫本绛臣也一定让您安度晚年。
“翟伯伯,此处事情已经办妥,您先回皇城吧。”宫本绛臣顿了顿,继而道,“……有件事情还需拜托翟伯伯。”
“尽管讲。”
“希望翟伯伯督促宫本将军府的重修工程,还有……烦请伯伯格外照顾贱内唐浅。若她有求,希翟伯伯助其一臂之力。”
翟椿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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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两月,又到了草长莺飞的日子。
四月初,春息未滞,依旧黄沙飞扬的南漠,宫本绛臣终于再次着上戎装,跨骑目空一切的雪王,开辟起新的神秘战场,而这一场生死未卜的大漠恶战,成为唐浅心中永远也无法治好的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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