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州府,天香坊。
丰州不比接壤的禹州,乃是兵家重地,当然谈不上富裕,本地的苛捐杂税从来都是给百姓剩下些食量,其余一律充军,上头调下来的钱财也多半都是充了粮饷,少有下发到百姓的,是以此地虽说父母官贪不了多少,但百姓也都过着有仅够温饱的日子。
天香坊遍布全国,而丰州这种百姓普遍贫穷的地方,一般都只开上一家州府总坊,丰州则更不用说,所以天香坊也是坐落在丰州州府,却也因为如此,州府的天香坊一向热闹得紧,有些名头大的花魁,往往接的客人都是预约,还得是提前起码七八日。
桃儿虽年轻,却算不上姿色非常,身板更是还没有怎么发育,所以手中的钱粮从不会多,何况天香坊的规矩,**子每月都会收去固定的一笔钱,这笔钱往往还不少,桃儿经常就要享受天香坊对坊中姑娘的救济,说是救济,也就是饿不着,冷不到,想要好吃好喝却是难了。
桃儿入行也有一年了,正是豆蔻时节等待发育,偏偏一年到头也仅寥寥几个客人,还是有几日其他姑娘不便或是人来的实在太多了才关顾她的生意,天天就吃些冷菜冷食,穿的衣服也及不上其他人,看来更是暗淡无光,却是更没有客人了。如此一年来,她甚至都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天香坊中侍候其他姑娘的小厮,这也是没办法,毕竟她想把自己当做若其他姑娘一般,也没有办法,只是不知道这对她这么一个不幸入了天香坊的女孩儿是幸还是不幸。
今日的客人似乎格外多,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她悄悄跟坊中的龟公打听,却不想就连龟公这等下人对她也是不理不睬的,甚而吩咐她去分担了一点自己的活,对此桃儿也只能叹一口气,谁叫她长得不漂亮,身材也不好,只是终归还是有人……她不由得摸了摸怀里的金元宝,纵她只能吃些冷的,睡些馊的,她也不曾将这个元宝花出去。
正自怜间,桃儿忽的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奶奶的,军爷给你面子才来你这耍一耍,你他娘跟老子说她没空,一个**除了伺候人还忙些什么!”话中的“**”一次让桃儿忽然有堕泪的感觉,也不知道其他姑娘听到这个词会有什么反应,相互间称得好听,到头来,到别人嘴里也还是**,只是她的眼泪还未出现,一声巨响已经打断了她的思绪,却是那人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桃儿正在楼上,此刻不禁探头出去看看是何人在天香坊大肆吵闹的。
**子正挥着手中的手帕,讨好地笑着对那个头戴头盔,看不到脸的男人道:“军爷行行好。您来得不巧,天香姑娘正在陪一位客人,实在抽不出身来。”说着招手唤来身后的两位姑娘:“天音,天色还不快来帮军爷倒酒?”
“是。”**子身后的两个女子都是婀娜道,之后坐在了那个男人两边,其中一人更是拿起酒壶往男人的酒杯里添酒。
天香,天音,天色三位乃是天香坊丰州分坊的三位花魁,桃儿自然认得,三人都是名副其实,天色不仅姿色动人,身材更是完美,天音精通各种乐器,连从口中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天籁一般,直遁人的心中,至于不在场的天香,身上的香气却是不加脂粉,天然而来,据说在野外还会招惹蜂蝶围绕。
在添酒的正是天音,她一边添酒,一边笑道,声音都似蜂蜜:“军爷喝酒,由我俩姐妹陪你,不比那天香好多了?”
天色身上着着丝质粉红长裙,此刻已挽过那男人的手臂,坚挺的丰胸似是不经意间轻轻擦着男人的手臂,脸上一笑,着实倾城之姿,让人忍不住就想轻抚她的面容。
可是那男人似乎不吃这一套,先是一拂手拍飞了面前的酒杯,顺带又将天音手中的酒壶扫走,酒洒了一地,还弄湿了天音的蓝色长裙,道:“这酸不拉几的酒也叫酒,看不起军爷我是吗,老子可是从战场上刚下来的,不要糊弄我,我只要天香,马上把她叫下来与我陪酒。”
**子见这男人又发怒,却没有挣开天色的手臂,淡淡一笑,道:“军爷,这两位姑娘难道不好吗?”同时给了天音一个眼色。
天音又怎得会不知,不待那男人说话,已经有样学样,跟天色一般,也贴在了男人身上,手穿过臂弯,挽住了他,之后柔声道:“这位军爷,奴家两位姐妹哪里比不上天香姐姐啊,她不就是身上香点吗?呶,你闻闻看,奴家身上也很香的,而且你弄脏了奴家的衣服,奴家要叫你赔。”
楼上的桃儿眼见楼下如此,着实是自叹不如,这两位姐姐还真不是自己能比得上的,不过她此时也来了兴致,正好老妈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走不开,也没人管她,索性就接着看下去。
那男人“哼”了一声,突然伸手入怀,拿了锭足两的银子出来,往桌子上一敲,转眼看右边的天音,道:“庸脂俗粉,俗不可耐,给老子滚远点,区区一件衣服,老子难道还赔不起吗?”
男人又摆脱了左手边的天色,之后突然一笑道:“**子,到底是哪门子的客人,派头这么大,让你一个小小的天香分坊连老子的面子都不给了。说明白些,老子要不是为了来看看传言已久的天香姑娘身上的香气有没有这么神,一早就随军班师了,何苦还耽在这乡下小地方。”
那**子听来只觉不对,她只当这军士打扮的人只是一般的兵痞,是以虽不敢得罪,却也不敢惊动楼上天香房里的大人物,可男人此句一讲,听来这军士竟似大有来头,不觉哑然,不知说什么好。
桃儿也是一惊,只因男人此句说得响极,她也不觉猜测此人的身份,她虽不受重视,可毕竟入坊也有年许,自是知道自己所在的天香坊虽立于市井,但势力却是不弱,她亲眼所见,丰州的知州上次来的时候也是不敢怎样地张狂,她更好奇,想知道这人敢如此说话,到底是何方神圣。
却听得这男人冷笑道:“看来这乡下小地方,却是连消息都不顺,那我便让你们这些小民看清楚点。”说罢,那男人就将自己头上的头盔一摘,赫然是一头两寸不足的短发,而在楼上的桃儿看得分明,他的后脑,分明有一道长约三寸的疤横亘于上,而天灵处也有一条长疤,密密麻麻的短疤痕看来还有无数,却是惊异此人何以至此。
站在男人前边的**子则是看到男人从发际有一条疤痕往上延展而去,脸颊深处还有一处伤痕,看来却是箭伤。
**子已是很惊讶,连声音都开始发颤,道:“你便是先锋军统帅庞血?”
连楼上的桃儿也受了惊,庞血,乃是续光五十八年从上京派下来的先锋军统帅,一年前,也就是续光五十九年,庞血统帅先锋军八十死士,长途跋涉七日,冲进南东岳本营,刺杀当时统筹抵抗承光大军的南东岳西元帅,最后八十死士只一人生还,而庞血则全身受伤二十余处,头上都有几道刀剑伤,最后还是靠最后一名死士杀出重围,两人双双跳入横穿南东岳东南方向的大江天赐江,才得以冲回了丰州驻军的营地,这一切的牺牲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南东岳西元帅重伤不治,西方驻军着实乱了很久,而丰州方面趁此良机,硬是将边境推到了东岳山山脚更东边,从此丰州驻军居高临下,却是足以保得几年太平。不想这大名鼎鼎的先锋军统帅竟然会出现在天香分坊之中,这又如何能不让桃儿受惊呢?
只是**子的见识却远非桃儿所能相比,她知道眼前这位并不仅仅是身具大功的区区先锋军统帅。庞血,乃是上京庞老将军的侄孙,在上京提起庞老将军,只怕没有人会不敬佩,庞老将军乃是两朝元老,少年至青年阶段一直陪当时已经称帝的承光大帝南征北战,深受重用,中年时又亲眼所见承光帝因太子被杀一事震怒,随御驾亲征北蛮,老年时辅佐续光帝立威,又不知道多少江湖高手死在庞老将军与庞少将军的手中,时至今日,庞府发展极盛,甚至皇子也只有去结交他们的份,偏偏庞家到了第三代,却仅剩下庞血一人,是以虽是侄孙,仍是深得庞老将军的喜爱,而庞血本人也是不负众望,一年前的壮举就可以看出来了。
**子倒是丝毫不怀疑眼前自称庞血的男子的真假,一者天下之大,还真找不到敢于冒充上京庞将军府中的人,二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非是军中治病,否则哪有人会将头发剪成这般短,更何况再怎么样,头上这许多触目惊心的伤疤却是做不得假的。
只是**子也不由心里奇怪,素来听闻上京庞家家教甚严,莫说青楼了,连军中常有的赌之一事庞府中都是明令禁止的,这庞家少爷如今怎得会入天香坊中呢?
此事却是庞血自行给**子解答了,他站起来便道:“本来我也不会来此处,这里庸脂俗粉的味道实在是难闻,只是听说此处竟有天香之人,是以才来见识见识,没想到**子竟然拿这些令人恶心的货色来搪塞庞某人,却是看不起庞某了吧。”
其实庞血此来另有目的,只因这并非他第一次来丰州,而上一次,却是十余年前,当时他尚未二十岁,尚不是庞少将军,而是一个混迹市井的青年人,自父母双亡之后就一直寄住在父亲好友家中,而父亲好友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当年庞老将军和庞将军下丰州寻亲的时候,将庞血带回家中,而庞血也就此与父亲好友断了联系。
初时还不觉怎样,只是越久越发思念,可军中事务繁忙,庞血又是初回军中,是以各种训练及备课层出不穷,他一直找不到时间,而当日伯伯与爷爷的态度他也看得清楚了,他们用一张银票就断了庞血与父亲好友的关系,他们日后便算再见,也只得作为陌生人擦身而过,自是不可能支持他下丰州。
一直到续光五十七年,丰州江湖出了一位大侠,之后丰州聚贤庄主,听说是叫什么归不凡的,成功刺杀了南东岳于东岳山的驻军统帅,丰州常驻军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胜利,朝廷觉得时机已至,筹划再将边境推上几里,庞血抓住这个机会,请命下派丰州,中间曲曲折折过了一年,一来庞府自开国以来建立威势无双,尤其在对外这一块更是威名昭彰,二来庞血个人也已入军多年,尚无建树,庞家两位大将也觉得是到了该磨练的时候,经过他二人保荐,于续光五十八年,他终于如愿以偿下至丰州。
只是重游故地,却有晴天霹雳,当年父亲好友一家所在的那个县城已在南东岳的一次骚扰作战中化为废墟,而其中逃出多少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续光五十八年,丰州驻军与南东岳的战争正式打响,而整整一年都打听不到消失的曾经的家人的庞血更是奋进,更被总帅命为先锋军统帅,盛怒之下的他仍能冷静,却一定要亲手报仇,是以谋划了那次狙杀计划。
选出八十名死士,饮了诀别酒,几十人便在夜间急行,另一边的大军的争锋也同时进行。
亏得大军针锋相对,庞血与八十名死士一路倒也顺利,只是杀入营中时已是不得不硬碰硬,庞血凭着心中的一口气和手上一把长刀,终于一刀将南东岳元帅劈成了对半,而这一刀的代价就是头上连中数刀,幸得身后的朱彰所救,但他已失去了意识,待得朱彰带着他跳入天赐江中的时候,被冷水一激,他才有那么片刻的醒神。
最后庞血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丰州本营之中,南东岳元帅一死,承光大军示弱破竹,南东岳军心不稳之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自此一战,南东岳不得不休养生息,而丰州方面也知穷寇莫追之理,便在东岳山驻了下来,而庞血也进入了一年养伤期间。
伤养罢,便要回上京之时,那八十死士中唯一存活,如今已成为庞血亲信的朱彰,却告诉他一个让他又喜又伤感的消息,当年失散的小妹妹,极有可能就在丰州天香总坊之中。
庞血也是在上京待过十余年的人,他又怎会不知,天香坊里的姑娘,有一大半就是或因天灾,或因**而流离失所的姑娘,抱着万一的心思,他最终还是走进了这个庞家家规不许进入的地方,青楼。
想起年轻时抱着小小的婴儿,闻到的淡淡香味,又已调查清楚天香于年纪上竟是相差无几,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先找天香,却不想竟在这里被拦住了,也不知道什么心思,竟无来由地动气,气势看来也十分蛮横,此刻他才终于冷静了下来,然后道:“既然**子知道了我的身份,是否可以叫天香姑娘先来陪我?”
“是哪位军爷找我?”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配上一个袅袅娜娜的声音,美人儿,确实是一个美人儿从楼梯上步步生莲,声音比天音美妙,姿色比天色美丽,这丰州,竟真有如此天人,庞血一时也是看得迷了神。
桃儿则是一脸羡慕,自己若是长成这样,岂不……可惜仍是个**罢了,桃儿想到此处又想堕泪,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从小,她就是在这儿长大的,甚至……她已不敢再想,想起那个夜晚,自己不能再做个哪怕吃不好穿不好仍然能无忧忧虑的女孩,不得不成为一个女人,还是女人中最低下的一种,只是在这一类中,她不知道自己是低下的,还是高尚的。那些江湖豪客总说江湖无奈,人在市井,在这天香坊中,难道就不无奈吗?不过还好还有他,桃儿又摸了摸怀里的那锭金元宝。那是一个男人,年已到男人,心也已到男人,他将这金元宝给了自己,他的话语还如同留在耳边:“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只要有个盼望,是否江湖市井都不再无奈呢?
“可惜,可惜。这天人之姿,白白在此处荒废。”庞血看到天香,却是摇了摇头,似是不忍,又似是遗憾。
天香笑问道:“军爷何来此说,何事可惜了。”
庞血道:“姑娘的香气确实属天所有,可惜已染上尘世的污垢尸臭。罢了罢了,我还是走吧。”说罢他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忽然一个眼神瞟到楼上,一个姑娘正拿眼瞧他,却似乎在出神,做统帅久了,自然会留意人的眼神,涣散的要么心志不坚,要么心中有事,只是这个姑娘除了眼神之外,竟然让他有几分亲切感,熟悉感,随后,他心中已是大喜,却不作色。
庞血指着桃儿道:“她我能带走吗?”
**子正庆幸这个麻烦的人终于走了,却见他一伸手,指的却是坊中最普通的一个姑娘,心下一狠,却面若桃花道:“桃儿吗?您带走吧,庞将军之命,我怎么敢不从?”
庞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桃儿心中却似卷起了滔天巨浪,那个带来希望的金元宝此刻炙热得烫人,她真的要被这个粗犷的军爷带走吗?带去哪里?还能不能回来?从前无数次想要脱离,皆因为生活的窘迫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却又不能再待在这个地方,看**子的反应,自己已是不得不走,龟公已上来“请”自己,那个军爷还站在那里等着,看他的眼里,似乎有泪水,又有欣慰之色,那又是为什么呢?桃儿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去,牵上庞血的手,她的眼里都是泪,泪模糊的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庆祝今日第一个人收藏了,特奉上五千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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