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翀缄默不语,眉宇英气勃勃,紧闭厚唇,仿佛视若无睹。
芈藿起身,手中用力握了一方紫帕,敛衽施礼,恭敬道:“我自小家境艰难,所以二兄长才双双去戍边,但父母皆是喜文弄墨极清高之人,不堪忍受哥哥背叛天朝,双双自缢。然而芈藿不肯相信这是事实,哥哥素来志向远大,羡慕将相列侯之贵,深恨匈奴造成边界之苦,弄得民不聊生,年年征战,他如何肯入匈奴做了万人唾弃的天王?这其间必有缘故,所以我才带了弟弟历尽千辛万苦逃脱出来,就是想有朝一日亲赴匈奴,一探真伪,还我芈家清白!”
苦薏眸中露了激赏,好一个颇有骨气的女子,让人肃然起敬,心有戚戚之感。
她美瞳瞟向那少年,他性子沉默,不失稳重,看他骨骼,虽瘦,却精神极好,颇有将相风骨,好生调教,不失一枚杰士。
苦薏点头笑道:“亲赴匈奴,需要何等侠骨气魄?很好,又是一枚巾帼灵气,我甚是喜欢。芈翀,你习过武么?”
“略通棍术,家穷,买不起剑!”芈翀不意小姐会问他,脸色微红,眸光与对她对上一眼,匆匆回了一句,又急急避开,似乎怕与女子说话。
“好,你既有英雄之志,我自当竭力成全,替你请了江湖名侠教习武功!不过你二人是官婢,入了贱籍,我只怕要重新给你们安一个良家户籍,再不能姓了芈氏,徒惹事端。改了祖姓,实乃无奈,你二人可肯?”苦薏温声问道,脑中一并转了主意。
芈藿芈翀面面相觑,清澈的眸中涌了无尽的欢喜与意外,双双跪倒在地,重重叩头:“多谢小姐,我二人愿听小姐安排。”
“你母亲何姓?”苦薏如莲雅笑,唇畔一涡笃定,令人信实。
“母亲姓漆雕,本是孔子学生漆雕开的后裔,因秦始皇焚书坑儒,漆雕氏改名换姓隐居各地,母亲先祖悄藏寿春避难。后来汉王得了天下,漆雕氏才敢还原名姓,只是到了母亲这一代,愈加人丁凋零了,也四处飘泊难聚。剩者不多,也断了联系,再则以罪奴身份,不敢牵累旁人。”芈藿明眸一抹悲伤,似怀念母亲,又似怀念先祖曾经的辉煌,以她一介弱女,独自领了弟弟逃到此处,偷偷藏身母家祖宅,以卖菜为生,实属不凡,令人刮目相看。
漆雕开的后裔,必是习书通墨了,怪着气质未流于粗俗鄙陋,世家熏陶,自是与旁人不同的清格。
苦薏离了案台,走下身来,搀起二人,握了芈藿瘦弱无骨的手,亲昵道:“名族后裔,胸有丘壑,必有大起之日。只要你二人心意坚定,他日必能勇闯匈奴,昭冤沉雪,也将前程似锦。从今儿起,你们姐弟便姓了漆雕氏,姊姊改名漆雕似锦,弟弟更为漆雕破胡,如何?”
“遵命!我姐弟无功,却受小姐鼎力周全似锦姐弟心志,大恩不言谢!必以命相赠小姐!”漆雕似锦与漆雕破胡再次跪拜,不肯起身。
苦薏只好随他二人叩够,才双双拉起,眸华如夏日的水温,热气隐隐,温声道:“似锦,你即刻起随了水苏等人学习针黹女工并莳花调香弄粉,女子有一技之长必能立于不败之地。即使日后离了嘉懿苑,处于险境亦能安身立命。若想去匈奴,必得会些防身之术,等我请了教习前来,你一并练剑!”
“是!”漆雕似锦坚毅的眸华渐渐潮湿模糊,再想不到此番逃脱,原来是苍天冥冥之中早有了安排,一举让她遇了贵人,这份恩情比天及地,无以为报,唯有性命暗许。
苦薏抚抚她的瘦肩,怜惜道:“是该好好补益了,秀苗一株,尚需灵水来灌。水苏,从今儿起,另外给他们姐弟准备养身膳食,不出半年,必要养得如雪肌肤,红润有泽。破胡要强壮英伟,似锦也要给我分外美丽动人,不许辜负,明白么?”
“是!”姐弟二人一皆抹了把泪,仿佛遇着亲人一般,从未有过的温暖漫胸而来,矜持的漆雕破胡哽咽逃出门去。
男儿有泪人后弹,人前只争英雄汉。
漆雕似锦软绵叫一声:“小姐!”一壁泪如雨下,多少年的委屈与艰辛甫时都是值得了。
“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有姊姊在,必不让你们受了委屈。”苦薏温暖抱她入怀,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宽慰。
漆雕似锦极力平复情绪,明眸粲粲笑开,仿佛梅花盛开,再不惧隆冬深雪包覆人心。
她抱紧苦薏,舍不得放手。
苦薏微笑一语:“似锦,匈奴再豪强,但比不上中原人心的凝聚强大。只要我们存了坚定的信念,必有一日真相会水落石出。从今儿起,你要忘记你是芈氏,忘记背负,忘记耻辱。只记着,你是漆雕似锦,锦绣红尘,任我驰骋。先乐心,再取事。如此,我们何时都立于不败之地,任它刀山火海,来者不拒。”
“小姐教诲,似锦铭记。”漆雕似锦离开她的怀抱,语定眸稳,唇畔一掬清美的笑。
“笑若绮锦,真好!”苦薏携了她的手,绚丽笑敷,一室温暖如春。
水苏噙笑去厨房吩咐厨娘了。
堇蓠浣嫣上前各各握了似锦的手,温柔笑欢,又多了一个好姐妹,于她们最是快乐无比。
似锦止不住泪意隐隐,最终以灿烂的笑色染去汩汩而涌的悲伤,比及她们,她矮了一小截,然而内心一分自卑也无。有如斯智慧胸襟宽广的小姐在,她一定会如她们一般清丽优雅。
她的瞳中渐渐聚了欣喜与兴奋,还有落定。
荆蝶与卓庆持了锏微笑缕缕,二人目光交接,不约而同去找红圃了。
荆傅母也喜笑晏晏,唯有鄯保母悲眸蕴痛,如果女儿也遇上小姐该有多好,可惜她不知流落何方。
鄯保母失神的眸光落入苦薏瞳中,心中一动。
如今一切落定,是该要抽空好好问她了。
苑中人人忙乐,欢声笑语团圆午膳毕,人人都去午休自乐了。
嘉懿苑院子颇大,亭台楼阁众多,每一家自有明亮温馨的居所,又离飘香居不远,彼此好照应。再则有薢茩的才干执掌苑中大小事务,苦薏等人省心了不少。
飘香居左侧耳房是薢茩母子居住,右侧耳房分给了漆雕姐弟。虽是耳房,却也是宽敞明净,样样具备,一色温馨的装饰。
而水苏等人依旧随了苦薏姐弟留在飘香居,与从前一般亲厚相依。
身不忙,心却累了一晌午。
苦薏歪在紫檀榻上养乏,却是怎样也进入不了睡眠状态,越性起身,悄悄来会鄯保母。
鄯保母好热闹,怕静谧,所以居在堇蓠与浣嫣的卧室旁,她二人好在一起叽叽咕咕,她乐得落个笑资,捡点小女儿的幸福,多少满足女儿不在身旁的孤苦。
苦薏隔了如意纹锦帘,鄯保母并未睡着,睁大了眼,空茫茫瞪着藻井上的葡萄如意图案,内心翻江倒海,苦涩丝丝逼鼻,不由握着嘴,哀哀低泣。
苦薏眸中一酸,轻轻揭了锦帘,低声道:“保母,我进来了。”
“小姐,你怎地不歇歇乏气?跑这里来白晃,让保母不安。”鄯保母一壁用帕子揩泪,一壁起身让她。
苦薏一把按住,悄语:“保母莫起来,躺着与我说会儿话便好,我心里揪了事,清眠不了。”
鄯保母歪在榻靠,苦薏拿了如意枕替她垫在后背,执了她的手,喁喁暖语:“保母,这些年得你和荆傅母百般呵护,我心里拿你们当亲祖母对待,祖母岂有痛事瞒着亲孙女儿的道理?今儿离了卓家,保母的心是否安定了些?还惧修鱼翦篁不能说么?”
鄯保母潸然泪下,抱了苦薏的手,呜呜哀兮,苦薏任她流泪哭泣,或许她积压太久,是该痛快发泄了。
半晌,鄯保母才停歇住哀伤,苦薏拿了自己的木香菊帕子替她揩拭去眼泪,拥了她的双肩,哄孩童般轻轻抚拍着,直到她离开她的肩头平静情绪开口说话:“小姐,不是保母不想告诉你,实在你晓得空自添一层愤懑罢了。”
“再愤懑,我也要听。保母痛苦,苦薏如何得安?告诉我,保母,修鱼翦篁与你有何牵连?你为何如此惧怕她?”苦薏极力暖声道。
鄯保母揉揉泪,凄惶望她,哀凉如冬日的潭水颤栗道:“翦篁她……她是我的庶女……”
苦薏骇了一跳,眉上拢了苦涩泛滥,不敢置信凝了她的眸华,心叶剧痛。保母虽是五旬的人了,但这几年由她亲手用花草药膳合理调养,两母一皆年轻了十来岁,再则二人年轻时本就是美人胚子,所以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岁的模样,风韵犹存,可惜,美目含了太多的愁,才显了老态。
苦薏微微颤声道:“保母,我心下猜疑你是芫筠的姨母,再想不到你竟是月母亲口中的嫡母,如此说来,修鱼翦篁有违人道,竟然罚了嫡母做奴仆,与那吕后忮害戚夫人做人彘也相差不远了。可恨可恶!”
“小姐莫气,保母就是怕你伤心,替我难过。再则,翦篁用芫筠的性命威胁我,替女儿着想,我也不敢轻易说出口,被翦篁得知,还不知怎样折磨芫筠呢。”鄯保母平静下来,唇边愁苦如晦,不胜凄楚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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