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用过膳食,水苏诸人提了各自的包裹,驾了素车出了结绮苑。
芎凰早早来送别,紧紧攥着彼此的手,眸华噙笑,亦有伤感一缕。
“走吧,走出这片狭隘的天地,你便是真正自由了。薏儿,我替你高兴,也替自个儿悲哀,出了龙潭又入了虎穴,图的不过是所谓的情感。”芎凰自嘲一笑。
“嫂嫂莫悲,你在苦薏心中永远是巾帼女子,令我深深折服,世间再无第二个嫂嫂这般勇敢无畏的翁主,我相信嫂嫂一定会幸福。嫂嫂一定要深信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唯有坚持,才是真理。嫂嫂,不许气馁!等我见过兄长,定要与他好好计较一番。我有好些时日未见他了,不知他做些么子去了。”苦薏摇摇她的手,温声安慰。
“我也有几日未见他了,不管他,他好着呢。傻妹妹,我与你兄长之间的事,绝不会劳累你来处理,交付时间吧,时间能让我清静,也自能让我醒悟,吃一堑长一智,我再不做第二回傻事。薏儿,趁早走吧,我会时常去看你,翁主之身,倒也有好处,无人敢干涉我的自由。”芎凰爽朗笑道,洒脱推了她一把。
“嫂嫂,你寂寞无趣了,来看看苦薏,苦薏的大门永远为你畅通无阻!”苦薏温柔抱紧她,心中有绵绵的愁意流淌,卓越,你为何不出现?
你是怕什么么?
芎凰潇洒拍拍她的肩,欢笑一缕:“薏儿,你我情意胜过一切阻碍,天下虽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我相信,我们之间,永远是金兰之好,一丝瑕疵也无。”
真的会没有瑕疵么?苦薏心中一痛,但愿如此。
将来未可知,还是珍惜眼下吧。
苦薏亲厚晃一晃她的手,慢慢剥离她如暖泉坦荡的温情,缓缓离去。
风,有冷冷的感觉。
马车如水潺潺,好似没有一丝回恋。
苦薏渐行渐回眸,眸中有雾气蒸腾,芎凰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心却是分外疼痛。
卓越好久没来见她,偶尔遇上她也是急急避开,似乎很怕与她单独见面。
他的眸华是深邃如潭,波光粼粼,看久了,让人发颤。
一个戾气十足的男子用那般深情脉脉的眼光看你,哪怕他隐匿再深,在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眼中,无疑是暴露了他暗藏的心事。
察人莫若观眼,眼是心苗。
他曾经当她是卓苦薏,然而真的死了,假的怎样代替都不是那份情意了,但他分明疼爱她深重如山,只有一个理由,他把她置于芎凰之上了。
苦薏并非无暇去面对,而是真的不敢拿来剖析,她怕,怕最后失去了芎凰的情义,于她,芎凰是她困境里的一朵花,一束光,她无比珍惜,视若蓝雉草的情愫。
苦薏思绪如帘,遮住所有的视线。
沿路都有讶异的目光扫来,接着各苑如夫人领着婢女匆匆走出,望了她远去,眸中各色不舍,亦有替她欢喜的神色。
自拘了五年,羽翼丰满,是该她海阔天空的光景了。
贵为卓家三小姐,曾经独受卓观百般宠爱,只因牡丹夫人的离世,她也成了没母亲疼的孤儿,渐幽底谷,冷暖自知。好在,她没有忧郁而亡,而是愈加坚毅锋芒。
这样的女子值得她们敬重,也愿意做疼她的庶母,而不是恨毒结怨,若是自己的孩子都如她冰雪聪明圭角峥嵘,那她们做母亲的将要省却多少心事,哪里用得着与修鱼翦篁对抗得百般辛苦千般愤怒?
苦薏一一点瞳微笑,她们亦朝她挥帕祝福。
甫时,卓家大院铺陈华丽的不再是翡翠道黄金亭,而是绵绵不尽的人之情意,恰如一江春水,柔暖几度。
车行玫瑰苑外,苦薏立即唤停。
玫瑰夫人早早带了婢女抻头望颈,看见苦薏翩跹袅来的身影,她一贯坚挺纤巧的腰枝,一眸安之若素,灿了人眼。
苦薏暗暗惊艳。
玫瑰夫人果然美若玫瑰,一袭玫瑰红拽地长裙,肩上披了绿沈色帛带,古雅成熟的风韵让人我见犹怜,眉间几分冷色,添了曲高和寡的清贵气质。
苦薏第一次见玫瑰夫人,顿生亲厚之意,软软走上几步,亭亭立在她面前,婉婉对她行礼如仪,泠泠唤:“庶母玉安!”
玫瑰夫人眸华微热,缓缓上前携了苦薏的手,瞳中雾气氤氲,蕴了柔声道:“薏儿,你记得回来看我们,也记得你妹妹幼小,若能够,别再叫她如南施一般雪藏了许多年,而且她母亲思念成疾……”
玫瑰夫人止口凝她,温暖的掌心贴了她的,许多情愫似乎无须明示,尽在不言中。
“庶母放心,薏儿定寻时机带了芄珠妹妹出去。庶母答应薏儿,千万珍重!”苦薏绵柔安慰,郑重摇摇她的手,唇边一涡坚定。
玫瑰夫人仿佛吃了定心丹,美瞳绽了欣慰的笑意:“好,庶母相信薏儿,当年我与你母亲最是亲厚,可惜她早死,我亦被沉疴折磨许多年,顾及不了你。若非惜秋这些年悄悄给了我药丸治着,只怕我还是躺在床上如死人一般。薏儿,庶母很是感激你,芄珠捎回来的脂粉丸药极是管用,否则我哪里敢出来示人!”
玫瑰夫人用手中的玫瑰红帕子点点眼角,掩去忧伤的泪意,唇畔噙了苦色,一丝无奈。
“我晓得庶母受了许多苦,是薏儿无能,不能早帮庶母解脱苦楚。”苦薏贴紧她的手,胸中划过一把酸痛,的确这些年自拘生涯,她是顾不及许多了,换作卓苦薏,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去见她?
对不起,卓苦薏,我太过薄力了,你九泉之下,切莫怪我!
苦薏心底歉意深重。
“好孩子,是我照顾不了你,哪里需要你来帮我度脱?这些年,庶母对你没有尽到半分心,着实心有余力而不足,即便芄珠也是不能随意出苑的,因为我病得奇怪,医官也说是不治之症,卓家大院便暗地里传开是牡丹夫人阴魂难舍昔日的好姐妹,玫瑰苑有股邪气,故而我身旁亲近的人都被禁足了,以免邪气传染旁的苑子,这个理由虽然可笑了些,倒也让我剔透了心智,悟透了你母亲的死与我的病绝非偶然,左不过是得宠碍人眼罢了。”玫瑰夫人有些气弱,大病初愈,血色不佳,力乏得很。
苦薏扶住她的腰枝,暖声道:“庶母,快回去歇着,薏儿心疼,薏儿只求庶母好好活着,健健康康的,就是如了心愿,其它的,有薏儿在,庶母不用挂心。”
玫瑰夫人爱怜抚抚她的面,摇摇头,温柔如水道:“庶母想和你多说几句话,怕以后再无机会了。好孩子,这八年来,我明晰了世间道理,才发觉无欲则刚,在卓家大院,愈求至境愈险,莫若普通侍妾,反而得安。如今我不得宠,自在无拘,却是心欢得很。薏儿,所以我不奢求旁的,只请你帮我带走芄珠,莫让她沦落如南施,哪怕嫁一介平民,日子辛苦些也好过繁华富家吃酸拈醋,色衰爱驰,唯剩疲劳与厌倦。”
“薏儿答应庶母,芄珠妹妹必然无拘无束幸福有依!庶母,我会寻机前来见你,庶母一定要保重,切莫乱思伤神。”苦薏深深一拜。
玫瑰夫人托了她的臂,眉目温柔无比,连累那冷色,也悄然燠暖。
“好,我等你气度从容归来,无一丝负担!去吧,孩子,但愿你母亲地下有知,保佑你万事如意!庶母不远送,你小心些!”玫瑰夫人美眸充满爱意,用母亲般的情愫暖暖抱她一抱,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如上好的绨锦:“防着她些,莫再被她害了去,我们既斗不过她,不如静观其变,恶人自有恶人磨。庶母不会再使性与她相争,你放心!”
苦薏点头,再次行礼,慢慢离去,一壁回眸,对她绽开无比自信的笑容。
玫瑰苑相思树旁,一脉人影悄然一颤,默默倚树,对她晃了晃杏黄色罗帕,帕上绣了浅粉苦薏菊,细小的菊花繁茂盛开,秋光绚丽,却是带了深深的留恋与不舍。
她想上前,最终停住,唯有如此,她才能强撑着不让泪落。
落泪,于她是不耻的。
八年,早已泪尽心坚,唯剩等待与隐忍。
苦薏凝视着那俏丽的影子,对她挥了挥手,口中酸涩,心念沉沉,芄珠,你一定要等我!
转身,眸痛,心哀。
身在富贵人家,莫若置骨平凡宅地,反而无争无怨,少了许多悲痛。
或许世间事从来就是两难全,没有绝对的幸与不幸。
玫瑰夫人出身贫贱,但因美色受宠,也因美色遭了苦劫。
皇家后宫也好,侯府世家也罢,即便下等商贾人家亦是如此境地,左不过是一个富字罢了。
富,难道是滋生罪恶的苗?
她不信,她信的仅是人心二字。
人心若如花,世间岂非多了许多繁华锦绣的情意故事?
迎着如金日光,心境稍稍回暖。
一行人渐渐走至牡丹苑,苦薏示意停下,正正衣裳,端庄容态,稳当立在台阶下,等人进去通报。
出来的正是季曦。
季曦惊讶的眸华里露出几分折服,朝她行了礼:“三小姐玉安!”
“曦姊姊玉安!”苦薏面上浮了温笑。
两人四眸勾留,一缕知心的情意暖暖流过,虽浅,在卓家却是贵比七宝。
季曦暗暗一叹,不敢多言,低眉道:“三小姐请进!”
“不必了!”修鱼翦篁冷漠喝来,一脉华色闪烁人的眼。
她一袭红衣,绣了大朵大朵的粲艳牡丹,有先声夺人的气势。
季曦赶紧避让一旁,距离台阶之下。
苦薏恭敬施礼:“嫡母金安!不孝女来辞别嫡母!日后再不能孝顺膝下了,万望嫡母保重!”
“早知做你的嫡母生生折十年寿数,当初就该掐死你!”修鱼翦篁低沉一语,眸中蕴了稀薄的冰芒,口中带了挖苦:“卓苦薏,你既然自行离开,我也不用禀告寿春公了,从今儿起,你将不再是卓家的人,也不配当卓家的子女!我会布告天下,卓苦薏乃大不孝女,以未嫁之身,私立门户,着日起,从卓氏族谱削去名籍!念其与卓氏有血脉相通之处,故不报官鞫治,留其一条活路!以示卓家恩重如山!”
按天朝国法,大不孝是十恶不赦之一,处以死罪。
修鱼翦篁显然一丝不错,传出去,也无人说她狠毒,反是卓苦薏一名不值,被世人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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