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我们之间,已是冰封十尺,再也回不去那无邪时光。
字字落入苦薏耳中,却是钝痛袭来,撕裂胸腔一角,皇帝的怀念,是她解不开的禁锢。
她语调似冷还傲亦有自豪,仿佛宫中事她如翁主一般熟悉在心。
“皇上在离欢宫高挂离欢妃画像,日日拜仙求神的,期翼得见离欢妃一面,哪个妃嫔敢去触霉头?更不敢乱用香料了。如今后宫事务一应卫夫人执掌,偏偏卫夫人尚朴疾华,所以翁主送的礼儿不敢轻了,也不敢俗了,这香事宫中最是繁华侈丽,眼下又添了用花忌讳,翁主未必上心呢。”
她不敢深想,手心沁汗,低眉顺耳倾听。
苦薏句句入耳,心如刀绞,竟是皇后作法设怪,与修鱼翦篁勾结一处?
“小声些,被人听去了告官,说我们私下里议论朝政,是要杀头的。”暖雪嗔她一目,四处瞧瞧,低声道:“皇上喜欢离欢妃,天下无人不知,当然碍了皇后的眼,所以就与游侠勾结,放了胡人居次,偏偏那胡人居次藏身萧府,害得萧门被冠上谋逆重罪。事后皇帝清醒,才气不顺责罚皇后去了甘泉宫。再不久,皇后就弄了媚道之术,皇帝正好借由废黜了。”
“姊姊何意?萧门是害于皇后之手?”凝紫惊道。
“皇后恃宠怙骄,迟早被废,谁叫她害了离欢妃呢,咎由自取,有什么值得可怜可叹的?”暖雪卖弄似的睇她一眼。
“还是暖雪姊姊消息灵通,我虽听了传闻,却不敢问翁主。果真废黜了,真真想不到,皇帝‘金屋藏娇’也不过虚浮罢了,令人唏嘘。”凝紫摇头叹息,皇后再尊贵也有阶下卑微时,何况旁人呢?
暖雪就她手中闻了,眸华一亮,又如蝴蝶的羽翼一晃即逝,清漠道:“合不合翁主的心意,只有她用过才晓得,先带回去,让翁主挑选。再则,离欢妃死后,陛下不准宫中私用熏香,就是花香也是有禁忌的。何况皇后从酂侯事件后,被陛下赐居甘泉宫,说是恩宠有加,不过是暗处惩罚罢了。实则早传来消息,皇后弄什么媚道之术,请了女巫宫中作法害人,早已被废黜长门宫冷居了,怕是从此再难得见陛下了。”
“国色天香,好奁好香,不虚此名。暖雪姊姊,这些瞧着比上回的更好,三翁主正要进宫给卫夫人贺寿诞,自然按例觐见陛下皇后,每回的礼儿都不能重了,此节脑仁都愁坏了,或许国色天香契合了她心意。”凝紫珠光灼灼,兴奋煽动如羽长睫,翩跹闪闪,俏媚暗生。
凝紫对她眨眨眼,秋瞳粲笑如秋日的海棠,展腕托了一枚国色天香在掌,国色天香的奁子用妃色草编成大朵牡丹模样,香味奇特,似浓非浓,似淡非淡,又雅又酥,极是好闻。
“巴清福至得缘于暖雪姑娘,若非姑娘,巴清如何攀缘翁主?姑娘才是巴清命中贵人!”苦薏语中恭敬,眸华悄悄瞟一目凝紫,她才是她的贵人。
暖雪接过金鱼戏莲胭脂盒,有些爱不释手,再瞅一瞅灵芝胭脂盒,紫红色的芝体婀娜多姿,似千年血灵芝一般,秀巧可人,宛若真的灵芝,格外别致,芊眉渐渐泛开温色,浅笑道:“甚好,三翁主一定会喜欢。皆是吉祥寓意,难为你心慧福至。”
“这盒金鱼戏莲胭脂特地送给暖雪姑娘,与旁的盒装不同,因锦鲤费时耗力,就请保母另编了一盒灵芝式样,请暖雪姑娘带给三翁主,希望三翁主喜欢。”苦薏双手捧了金黄色的胭脂盒,莲花形盒上一条锦鲤鲜活如真,游在莲花瓣间,憨态可掬。
暖雪心中欢喜,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道:“尚可,三翁主瞧过再作定夺。”
胭脂嫣红,蕴含光泽如珠,点在唇上,有清清雅雅的香气,对镜自照,果然颜色鲜醇,华色自生,添了几分柔美气质。
“除了上次的一百奁各色花样脂粉,另调了一百奁国色天香,再有一百盒茉莉胭脂,茉莉胭脂颜色浓淡相宜,添人妍色。姑娘试试可喜欢。”苦薏示意浣嫣打开一盒茉莉胭脂。
“量你也无力名扬正史,时时存着自知之明才是妥当人生。今儿带来些什么?”暖雪眉角扬了扬,懒得把她放在眼里。
“是,巴清明白!巴清不敢奢望遇到陛下,更无意名扬正史。”苦薏恭敬道。
“不是敬仰巴清,而是心忒大了。”暖雪冷烈剜她一波,唇齿噙了讥讽:“侥幸得了翁主的眼色,就巴巴儿的供奉起巴清来了,天下只有一个巴清,更没有第二个秦始皇,陛下哪里会瞧得上你如此干巴巴之人?省省吧,莫闪了舌头,连累翁主。”
苦薏连忙还礼,心中流过一抹欢喜。
“想不到凝紫于市井之中得遇知音,姑娘它日必当春暖花开。”凝紫朝她敛衽施礼,举止认真,极为尊重的姿态。
“巴清以一介嫠妇女流,富可敌国,财富足以与秦始皇分庭抗礼,然而她以仁义淑贤得乡里敬重,并周全当地百姓富贵平安,一壁献上百万水银予秦始皇建筑皇陵,秦始皇奉若上宾,并造女怀清台怀念于她,乃千古巾帼名扬正史。恰好我姓巴,就改名巴清,以示敬仰。”苦薏落落蕴笑,接过她欣赏的眼风,回以真挚一眸。
凝紫望她一目,唇边含了兴味:“巴清?姑娘也喜欢巴清么?”
“巴清从命!”苦薏行礼如仪。
暖雪舒展秀眉,淡淡道:“如此可行!”
凝紫俏俏一笑:“暖雪姊姊,依她吧。虽然我们奉三翁主之命,到底不能强为。这位姑娘,你既有担当之心,自然不会失信于人,依你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左右,想你幼弟长成也须些年数,不如,我们与你订下五年之约,五年后,你自由买卖,或者看情形再续约,暖雪姊姊意下如何?”
暖雪皱眉沉默,面色凝了霜寒。
“没有!小女祖辈数代经商,因父母过世,家境每况愈下,小女才不得不外出做点小买卖,但小女待幼弟长成后想离开此地回归故乡,势必贸易也涉及旁处,故不敢与暖雪姑娘契约。”苦薏柔和的目光涓涓从她面上流过,仿佛有不得已的苦衷。
暖雪一愕:“期限?淮南王府妃嫔宫女上千,有此一家足够你富贵长久,还要什么期限?莫非你有更好的人家?”
苦薏唇边噙了如莲的笑意,温润如玉道:“小女香粉得翁主喜欢,甚是荣耀。这不准私卖,可有期限?”
“你们的香粉的确胜人数筹,三翁主喜欢得紧,从此后,你专贡我们淮南王府,不准私卖,如何?”暖雪眸光犀利,仿佛聚了剑光,有凌人之势。
苦薏起身施礼:“暖雪姑娘之约,小女不敢有违。”
她袅袅伫立面前,面无表情道:“果然是贸易人,守时得很。”
暖雪换了一袭宝蓝色长裙,裙带飘逸如仙,双颊洁白如玉,敷了胭脂红,颜色偏浓,失了天然风韵。
等到阳光渐消烈色,苦薏三人方背了包裹来到集市,在先前的地方铺上粗布,耐心等待。大约半个时辰后,暖雪才带着几个丫头姗姗来了,只是不见晴云和胧粉,凝紫傍在她身旁,笑眸弯弯,仿佛带露的紫玉簪花,娴娴玉立,婉婉动人。
浣嫣闷闷的,只好随她们去了路边一家小馆舍,要了间小卧,存下包裹,悄悄出门逛了一遍临街商铺。
苦薏点头,噙笑不语。
水苏有了上回的经历,虽心中忐忑不安,到底相信小姐的智慧,一拉浣嫣,笑道:“小姐怎么说怎么做吧,我们走,还去上回那家小馆舍歇着。”
浣嫣双瞳闪烁,不解其意。
她是侯府千金,自小懂得贵家府邸婢女外出采购好等到人少时出现,一来避嫌,二来免得无事生非,谨慎是婢女们必修的功课。
苦薏微笑,唇边一抹笃定:“她们既是翁主的人,当是淮南王府邸的贵眷了,人多时节不会出现,大酷暑的,我们白白坐在那里做么子?不如找地方休憩,吃好喝足再来罢!”
“小姐,集市早间人多,晚些怎么处?”浣嫣愣了愣。
浣嫣和水苏待要赶到集市,苦薏拦住二人:“不必了,我们晚些再去。”
与暖雪约定十日再遇,苦薏如期而至,只不过堇蓠换了浣嫣。
余下的,靠她人为。
珍惜和宁的每一天,是她最大的知足。
到底,她能给他的,也唯有几年的安静生涯了。
他无邪的欢笑,落入苦薏眸中,是点点的安慰。
将军剑谱,他已能倒背如流,每日舞着碧竹剑,倒也其乐融融,何况身旁有荆蝶如蝶翩跹,时光仿佛永远是快乐的,如果不去记忆的话,一切于他,是幸福欢愉的。
荆蝶和卓庆每日负责采花撷草,余闲时光,陪他在竹苑读书习剑。
苦薏依然亲手调香弄粉,堇蓠配色,水苏制饼,浣嫣和脂,而两母负责包装,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没有人知道那夜黑白老怪来过,也没有人晓得他送来了安身用的黄金。
结绮苑依然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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