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瑶抬眸,吃惊道:“母亲,息魂丸如何在你手中?”
丸药圆似珍珠,红得刺眼,艳得滴血。
“瑶儿,吃了吧!”召离嫣然一笑,手中托一方缇色蔷薇罗帕,帕上躺了一粒深红丸药。
心中明了,再无自猜惆怅。
所谓的圣约,原来如斯。
“父亲,瑶儿明白!瑶儿不怪双亲!瑶儿释了疑心中再无烦絮萦绕!”萧瑶依在父亲胸前,重温儿时的娇滴。
萧勉伸掌抚在萧瑶肩上,柔声如琴,拨人耳鼓:“瑶儿,你母亲所言不虚。当今若非大长公主相助,未必能登上帝位。以他十六岁少龄而九五至尊,深信世间有神灵咸助,故而相信神仙之说。他既相信你是瑶池仙子,又有神鸟赤雁栖香樟之奇,更是认定神仙存在蓬莱。身为臣子,父亲也无办法抗拒,整个萧家皆属皇家所有,帝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以女充盈后宫?”
“不全是!五岁那年,陛下来府亲祭萧祖,而你,恰在菊花丛中扑蝶,陛下惊为天人,凝是阿房重生。当即下旨母亲,要以瑶池仙子的标格来培育瑶儿,不染纤尘,无邪空灵,美轮美奂,更不许与世外俗子相见!不信,你父亲可以作证!”召离心底喟叹,一切都是天意巧合,当年她亦不信曾姑婆预言,然而爱女与阿房却是愈加神似了。
“所以母亲为了圆她的梦,才让女儿入宫?”萧瑶眉色凄然。
召离拿镜在手,照在她面前,柔声道:“曾姑婆抑郁而亡,临终告诉召氏族人,数世之后,召氏血脉定出一个阿房,让她一定要进宫,高居凤位,一了她数十年心结。而你,应中了她的预言,瑶儿,你与阿房近乎同体,仅仅性情跳脱,与她优柔不太相似。”
一丝苦涩袭胸,似乎有些了然。
萧瑶手心里的玉栉蓦然滑落,碎了一地。
“瑶儿,你不会想到,曾姑婆与阿房姑母亲多么相似!唯独少了那份仙气。”召离一语惊心。
萧瑶心底微痴,若见一见真好。
那不是一般的美,而是明月一轮,只能仰望。
一个美丽出尘的女子若让另一个拔高脱俗的女子为之恍惚,可见她的风华是何等的惊人。
“阿房美得无可名状,清丽得像是从云中袅来,她的美让人安宁而静好,仿佛一座鲜花盛放占尽天下风流的古典又雅致清幽的房子,让你住进去再也不想走出来。她是注定活在人心的女子,美而不妖,清芊卓绝。即使是母亲,也是好不容易才从卑感中逃离,我才明白,秦始皇对她的思念无人可及。”召离眉目流离,宛若隔空与她痴痴相望。
“阿房!”召离面上色泽如牡丹初放,落在帘上宝相花纹,仿佛那里袅袅飞下一枚天姿仙色,朦胧得晕染人心。
“另一幅呢?”萧瑶心中一动。
召离眸华烁烁,对往事一往情深:“我幼年曾在母亲房中发现两幅画像,一幅是曾姑婆,果真美得滴水,仿佛就在眼前摇曳生姿,怪不得帝王深宠不衰。”
秦氏若无阿房姑娘,玄姑婆如愿以偿,扶苏得立太子,那将是怎样的大秦皇朝?
萧瑶胸中凝滞,阿房宫天下无人不知,秦始皇至死不肯立后,只为她痴守一份爱之君怀,最终还是花落人去,情断魂碎。
“她叫召汐,是秦始皇最得宠的妃子,也就是始皇长子扶苏之母。若非阿房姑娘之故,她早登凤后宝坐了。”召离眸心惋惜深重。
萧瑶眉宇一愕:“她是何人?”
“瑶儿,当年召祖之所以封为侯,一是其智,二与其妹,也就是我的曾姑婆有关。”召离深深一叹,握一握萧勉的手,仿佛充满了力量。
一点一滴的爱愫凝聚,才有今日她肯以死相付。
召离深情看他一目,无论她做何种决定,他从来都是支持,哪怕他并不喜欢爱女入宫,为了成全她的心意,他默许了。
“离儿,事关瑶儿疑窦,理应让她释疑,疑中度过一生,也是遗憾一件。”萧勉爱抚她的香肩,掌心温热如春日的美好。
她眉宇陷入深思,是否真要合盘托出?
时空迷蒙归于寂静。
召离笑若百合,红唇微勾,吐出一句:“瑶儿记得便好!”
“东陵侯召平,秦始皇宠臣。国破甘为平民不肯入汉仕,并于长安城东种瓜,瓜色五样,味美倾国,世称‘东陵瓜’。后与萧相国惺惺相惜,结为知己,并于高祖皇帝十一年救萧相国一命,故而两祖相约世代嫡长子女结为姻亲之好,召氏亦从此富足,子孙多有为汉官,皆为萧祖禀诚相助,两家恩义长存后世,儿孙不得毁约。”《召氏家谱》所录此节,萧瑶倒背如流,每每读它,皆有一缕慧风从心间潺潺而过。
召离握过她的柔荑,腕白过雪,套上一只红翡镯,齿间温柔无比:“你可记得召氏先祖?”
额黄晕肤,秀面含春,胭脂均匀点在本就嫣红的美唇上,更添华色。
“母亲,你如今是否可以告诉我,为何要送我入宫?”镜中的萧瑶眸色飘一抹色彩斑斓。
哪怕黄泉路上,他不敢相忘,亦不会。
世间所有的相聚不是为了别离,而是更深情的记住。
人生最幸福的莫过于甫时宁静安好的光阴,明知死亡来临,却能与妻女温馨相守,仿佛不过是短暂的别离。
萧勉一旁动容,眸中拢了满满的爱意。
召离替她插上凤凰钗,戴好凤步摇,披上霞帛,用天下所有母亲送别爱女的美好情愫,一丝不苟为女儿理着世间最奢丽的妆容。
世俗的繁琐从来就是羁绊女子的牢笼,然而,为心爱的人亦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瑶儿,母亲懂你。
女子青丝三千,一半为爱一半为愁。
眼为心苗,发为美苗。
召离扶她坐在妆镜前,接过萧勉递过的玉栉,轻轻替她梳顺锦缎般的长发。
召离容色澹澹如泉,取帕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瑶儿,莫悲!让母亲替你理妆,我的瑶儿当是天下最美的新嫁娘!”
“瑶儿,人生谁无一死?若与心爱的人一起,死亦欢然。”萧勉拍拍女儿的后背,一脸笑意浓郁,仿佛不是毁灭,而是羽化成仙。
即便语寂,而泪,却无法欺瞒。
“母亲!父亲!”萧瑶慢慢上前,张臂抱住双亲,娇娇叫一声,忍隐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人最弱的一面,总是倾诉至亲的。
萧瑶惋惜放下窗帘,没有香气萦鼻的室内,更是冰洁真纯。
它日,谁对着它欢笑粲然?
人事哪怕皆非,物事依旧高雅迎睫。
窗外,绿荑芊雅,桂花金灿,两种香事,各自飘漫娴舞。
皇帝冷眼旁观,心中一动,有幽幽的思绪袭来,似懂非懂。
绛叶软软伏在她肩头,默默饮泣。
绛叶摇晃了一下,被修鱼绾月一把托住,颤抖道:“叶儿,保重!”
她弄不懂他,唯有心碎。一股子凄凉换上绝望的罗衣,一点一滴披盖肌肤,一点一滴吞噬她的心骨,她感觉自己也要死了,也要随他去了才妥贴,才安静,才能如常呼吸。
他还是风纯衣吗?他真的不悔吗?为何,与她所认识的风纯衣云泥之别?一个不悔的人如何死后还有潺潺的眼泪?
修鱼绾月扶起绛叶悄立一旁,绛叶已成木塑,双瞳滴血般盯着地上那含笑的白衣公子,她分明感到,他眼角有眼泪淡淡渗出。
左不过是灭族罢了。
生死已无关,何惧帝家?
召离萧勉从容起身,携了萧瑶往里间走去。
皇帝有些眼错,脚下滞住,面色僵硬,半字难吐,心灰得被风吹灭的残烛,化泪如烟。
萧瑶低首,行礼如仪,嫣然一笑,笑得那样妩媚,那样颠倒众生,也碎了他的心,痛了他的骨,怎么看,怎么凝瞳,她都不是如斯阴贱的女子。
两人眸华勾着,各自绝望一缕,亦是不忍。
他是皇帝,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掌纹内,却控不住女子的情愫外延。
他要她一心相报,转瞬成空。
或许狂喜的心突遇肘生变故,胸中已不是失落的悲哀,而是绝望的无可依托。
他的瞳孔透着举世无双的苍凉。
皇帝静默,锐瞳闪灼。
萧瑶缓缓转身,唇齿麻木如涩:“陛下,萧瑶如今百口莫辩,生死皆由陛下定夺!萧瑶前去理妆!萧瑶死前想与双亲单独说几句话,请陛下恩准!”
从此,再无人替她洗刷不贞之名了。
萧瑶迷惘,眸中雾气氤氲。
是否,他看见了少年时美好无猜的母亲?他与她萧瑶本无交集,为何在皇帝面前要说出那番中伤她的话来,而他眼中明明是有愧疚之色的,只是那黯淡的色彩微不可察罢了。
他清俊的眸华牢牢盯在萧瑶面上,好似要穿越时空与遥远的她继续纠缠。
至倒下,唇边开了一朵绮艳的笑粲血花,仿佛野外绚丽开放的苦薏菊。
他死得如斯痛快淋漓,没有一丝犹豫。
他死了,死得那样潇洒从容,那般爱恨分明。
她无法相信,这样一个美好姿仪的男子,就这样烟消云散。
萧瑶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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