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执手相顾,仿佛千年的缘,彼时相见,不觉奇异,只是各各幽思,各自了然。
“陛下,我……”萧瑶语塞,美面微羞。
皇帝不由失笑:“傻瑶儿,朕当然是要娶你为宠妃,朕早为你建了离欢宫,等到离欢开艳,你也满了十三妙龄,适合进宫伴驾了。”
她还没有见到朝思暮想的羽公子,怎么能够轻易如了皇帝的愿?
“陛下,您等萧瑶作甚?”萧瑶痴痴一问,不觉眸中大痛,她如何不晓得会有这一天?只是比意料中未免太早了些。
“是朕,朕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瑶儿!朕等你长大等得好辛苦!”皇帝伸掌挈过她的柔荑,以平静的眼风接纳她疑问的眼神,眸彩泛开亲厚的笑意,落入眼帘的是一掬清简拔俗古雅皎灵的可人面儿,心底如潮涌动。
萧瑶眸华有丝游离如梦,瞳定帝面,恍恍惚惚处,不减无邪。
羽公子,你黑衣飘袂,碧雪横光,再遇,是否依旧剑斫萧瑶?
萧瑶胸中狼奔豕突,好像被遥远的剑芒刺中,一痕酸涩逼上她的心叶,有幽幽寒寒的凄哀。
萧瑶眉尖瑟瑟,迅捷地,一道袂影在皇帝光彩琉璃的瞳中一晃而过,她在今上灼灼的龙眸里隔帘看花,清晰看见了记忆里一双黑亮如漆的伏犀瞳,那瞳华含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似要噬碎她的心肠。
至尊皇帝又如何?想见的非他而他。
萧瑶眼角扫到他长袍下摆的龙纹,瞳中一凉。
“您见过我的画像?……您?朕?”萧瑶眸露讶色,缩手攥紧玉佩,以无辜的眼神凝在他面上,唇边半衔的俏皮似敛还绽,心尖莫莫名名地竟漏了一拍,腹诽,他如此俊逸洒脱,真的是皇帝?
皇帝龙眸中波光粼粼,宛若海样汪洋,一道华色溢在深睫。
皇帝满意一笑:“好,不愧是文终侯之后,异于庸脂俗粉,令朕赏心悦目!果然仙色堪想,也不过睹画解眸。的确见画不如见人,画比人静,人比画隽。”
他的眸光虽暖腻,却叫她越来越浑身不自在,萧瑶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不客气道:“给你!”她黑瞳漾满洁净的光芒,坚毅的唇角扬起一脉芊傲:“皇后也是凡人,有何好怕?再则我又不居住宫中,怕与不怕有何区别?”
“皇后语气定是冷厉阴鸷对不对?你怕么?”似乎过了很久,皇帝才续她的话道。皇帝眼底有琥珀一般的纯净,唇绽浅笑,如清风中的带露竹叶,贴着风衣悄然划过她的面,递上一缕清新的柔和。
怪着眼熟呢!小意子眉毛跳了几跳,瑶侯主真是美得出格了,比画中人空灵了几倍。
皇帝早闻她自幼肌骨如名花自香,不由神魂一荡,恨不能伸手去触那洋溢着嫩香的美唇,而不是素日对画的空自凝神。
少女薄唇微动,呼气果有异香盈鼻,怡人心欢。
她与他直直相对,无惧无避。
萧瑶一张小小梅花面凌然出众,一双鸣凤眸清波流转,澄澈空灵,宠辱不惊。一缕俏皮的色彩充盈黑濯濯的瞳中,恰是深谷中飘逸而来的仙姝,美而不妖,一股子脱俗简约的美。
而他要的正是如此天生丽质一尘无染的天然气质,才符合他心中神仙女子的飘逸天容。
她一袭清雅的绿沈衣,衣缘摇曳的木香菊纹愈添她纤尘不染的气质,宛然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真气息,酂侯夫人果真守信得很。
皇帝微愕,此女真真心无城府,不染俗垢。在这宫禁人人如履薄冰,而她率性道来,仿佛信手拈花自若。皇帝心内嗟叹,眉间漾上欣然。
“您认得我?哦,刚才皇后也是这般口吻,不过语气……”萧瑶眸华虽无邪,却也意识不妥,急急止言,心中暗悔,谁叫他容颜如此可亲,让人莫名地卸下心防呢。
皇帝语意甚是熟络,亦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仿佛她在他身边很久了。
走出百步外的皇帝闻声回眸,冷波渐渐由愠怒转为惊愕直至蕴暖,等她嫣笑盈盈走近,极力平复呼之欲出的欣喜,眉心捻一脉微笑:“萧瑶!你真真长大了!”
仿佛天籁妙音,在泉声淙淙里腻着月光乍然泻下,温温搔人一记,酥人耳膜。
叫瑶儿的少女恍若未闻,长裙微漾,使了一招“借月弄影”的轻灵步法,迅如蛱蝶,一袭碧色翩至牡丹丛,拾起玉佩,扬声清泠泠高叫:“喂,您的玉佩掉了!”
为人母的急中失错,闺中女儿的乳名脱口而出,召离定定心气,抬高一丝韵律呼唤:“瑶儿,快回来!”
一脉纤细带着病容的袅影从椒房殿玉阶迤逦而下,淡泊抬眸瞧见那抹明天青,墨瞳倏地漏了一丝慌乱,几分期盼,亦有一缕焦灼,低声叫:“苦薏……”
小意子垂首低眉,捧着麈尾,碎步跟上,主子的脾气愈长,皇后的凤位有些日薄西山之危了,偏偏皇后跋扈自恣不见眼睫。
“朕怕她不成?朕乃一国之君,就算她扶朕为帝,有恩于朕,朕亦是回以恩宠殊荣,敬她为太主,奉若神明,她还待如何?朕岂怕她闹?走,回宣室殿!”皇帝愤然拂袖,或许愠怒过甚,腰间一枚玉佩盈然跌落道旁云集盛开的红牡丹花丛中。
小意子脸色微变,更加小心翼翼:“陛下宵衣旰食,好多日未曾清眠了,奴婢担心大长公主……”
刚才还说见皇后来着,皇帝心,刀刃锋,光寒所向,扑朔难定。
“寿诞为大?比朕大?皇后寿诞,百鸟朝凤,足够她傲睨天下了,何曾把朕放在眉尖?朕瞧她一眼,脑仁子得疼上一日。朕今儿委实不想见她!”皇帝冷冷一哂,龙眸拢怒,负立背后的左手狠狠一攥。
“陛下,今儿是皇后的寿诞,寿诞为大,陛下按例是要瞧一眼儿。”小意子是皇帝最合心近侍,惊他又使了皇帝拗性子,连忙尽心尽职道。
皇帝蓦地止步不前,轩眉微蹙,略略沉吟,毅然转身回折。
不远不近的,“椒房殿”镶珠裹玉的灼丽大字在日光如金的晕耀下,光彩迷离,晃碎人的眼。
皇帝眉峰结了冰棱。
最不寂寞的,怕是皇后了。
帝王庭院三千色,流转宫花寂寞红。
一抹天青,因疾走而翻叠如浪的盘龙衣裾,牵动琉璃甬道两旁的幽婉宫花,在他豪俊昂藏的衣风间,远远送上旖旎的秋波,宛若倚着绢红宫灯的美人,却在他的目不斜视里冷冷寂寂,渐次颓了嫣红,瘦了腴绿,只遗黯然垂眸。
帝家御苑,最是春景淡沲。
小意子臂挽雪白麈尾,亸肩碎步,一壁觑着皇帝的眼色,暗笑丛生。
皇帝唇畔蕴笑,眉眼入画,恍惚踏下丹阶,脚步有些飘渺欲仙。
君腻兮云仪碧色旁。
离欢宫兮,离欢花,花兮天香驻颜颜不老。
离欢宫兮,瑶池台,台兮美人嫚嫚楚腰袅。
* * * *
已是七卷美人图。瓶中藏了她五岁至十二岁的整龄画像,画工再呈上最后一帛,将结束他案前睹画思人的幽涯了。
皇帝盈然起身,爱惜和氏璧般捧了画帛于木香菊纹红玛瑙画瓶中。
分明是瞧画中人呢。小意子腹诽,低首诺声,急忙卷上珠帘。
皇帝龙眸笑意腾腾,绵绵收起画帛,棱唇微微折角:“走,朕瞧瞧皇后去。”
花开时,香漫一庭,雅人眉眼,恰是心尖的她。
离欢花,离亦欢。
离欢花朝开夜闭,翌日开得格外雪滟欢然,所以名离欢。花期达一年之久,直至散尽芬芳,再等待七年重放姿妍。
它红枝碧叶,叶片如七枚星子簇聚,花色似雪,花瓣仿佛笼在云烟中,有朦朦胧胧的美气。
离欢花苞如玉簪花形,开尽却是垂丝木香菊的模样,异域之雅品,极为难得。
皇帝眸心如烛光一簇,随手取了枝鲜雅的离欢花在手,浅浅闻了闻,香得酥骨。
“来了,奴婢悄悄瞧了,正朝皇后叩头呢,旁边跪了一绿沈衣姑娘,不晓得是不是瑶侯主。奴婢拙眼瞅了那绿沈衣衣缘处木香菊纹,与玉帛上的差不离。”小意子躬着瘦长细腰,百伶百俐答道。
皇帝心头一动,语意温然:“酂侯夫人可来了?”
“陛下,奴婢来了。”小意子悠细声音门外飞扬,语气里漾了欢欣,一壁揭帘进来,手中捧了一束新折的带露离欢花苞,眉角染透笑泽道:“奴婢才发现离欢宫的离欢花苞比上林苑的还要婀娜几倍。离欢花七年一绽花萼,瑶侯主也该玉色长成了。陛下,奴婢恭喜陛下,今儿可得见瑶侯主了。”小意子一边往流云纹翡翠觚中插了晶彤花枝,一壁止不住喜光流溢。
“小意子!”皇帝眉眼不豫,声线蕴了恼意叫。
还要等多久?
皇帝眸色灼灼,手指抚在她笑靥美窝,仿佛千年的柔情,似水潺潺漫过心房,胸尖烈烈扯了下,有些微的疼。
香樟案上白玉帛已被他摩挲过千百次。帛上的女子长发及膝,宛如上好的绨锦迤逦半铺,潋滟在一袭绿沈色木香菊纹拽地长裙旁,恰似上林苑含苞待放的离欢花,清滟玉颜外,奇香沁脾,荡人心魂。
宫帘重重深垂,炉烟姌嫋纤柔,和了香樟的清馨香气,一蓬蓬次第氤氲在美人眸上,仿佛入了画髓,点活了她一双芍药妙瞳,如星光流丽,敷开一殿清华。
皇帝慵懒靠在香樟榻上,眼不旁顾,一心系在面前香樟案上的玉人画帛,眉上渐渐漾了春水碧澄般的柔软。
未央宫宣室殿,殿里静得只余一眸寡欢。
窗外花事旖媚,皇帝热眸深凝的依旧是画中笑靥如菊。
风暖碧清,香软枝头。
汉元光五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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