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得紧,树木被压弯了腰,野草左右摇摆着身子,山林满目萧索,不胜凄凉。一团重铅般的云团低低地挤压残破的大地,远方的群山被白凌凌的雾气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排排灰色的民居,高低不平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的炊烟。
我望着孤零零的坟茔上那焦黄的杂草,放下了手中的袋子,撸撸袖子蹲下,把十指插进冰冷而又潮湿的泥土里,停留了好一阵子,才拔起坟茔上的杂草。我极细致地小心地拔草,谨慎抖掉草根上黏土,再把草放在坟茔旁的凹地上,用脚夯实。然后,一捧捧地把土撒在坟丘上,这样仔细地工作,时不时用胳膊肘擦擦额上沁出的汗珠。
我长长得嘘了口气,找个干净的地方铺上塑料纸坐下,感到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温顺地贴在了骨骼上。桦树上的叶子从空中打着旋纷纷落在衣服上,坟茔被收拾得整整洁洁,却显得的更加荒凉了。我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飘散于湿寒的空气,化为虚无。过去的时光也仿若随着烟雾飘散,相爱的人就躺于身侧,但已咫尺天涯,见亦难见。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她的照片,仔细端详着,她在小镜框里一如既往的微笑。手不由自主得颤抖着,轻轻地摩挲着相片,就像抚摸活着的人。遥望铅一样的天空,风儿呜呜悲鸣。我想,假若坟丘真会裂开一条缝的话,我就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与她安然入睡。生活,将要如何继续下去呢?他不知答案。
从塑料口袋拿出一束玫瑰花,摆在墓碑前。红色的玫瑰花异常的娇艳,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墓碑有她的名字,粗糙的名字。用手顺着书写顺序触摸上她的名字。曾经柔情似水的她就变成了眼前这毫无生气的两个汉字。我心中涌动着想哭的**,泪腺里却找不到泪水。
悲伤袭来,我跪在了寒气逼人的地上抱住了墓碑,死死的。脸贴在她那寒冰冰的名字上,浑身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风越来越大,撕心脏裂地哀号,山林里的树叶发出巨大的哗哗声。随着疾风,豆大的雨点砸在了大地萧瑟的肌肤上。不一会儿,天地间好象挂上了一帘巨大的珍珠幕布,氤氲的水蒸气使一切事物皆变成了漂浮于想象王国中的虚影。
雨一直下,一直下。身体,继续向前,穿过忧伤的河流,穿过无穷无尽的河水。
我与她的墓碑融合为一体,矗立在雨中。
雨顺着山坡向上,山间全是白茫茫的雾气。
麻木的双腿使我无法站立,衣服已经湿透滴着雨水,抓紧墓碑顶艰难地站了起来,腿却战栗着,拖着疲惫而又僵硬的身躯准备离开。临走前,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相片,刨个洞埋在了她的坟丘,用土覆盖好。我把自己留在了这里,带走的只是一个躯壳,又把玫瑰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然后,轻轻撒在她的坟茔上。片片花瓣簌簌而下,闪着光亮落在了她的身子上。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就像是和我第一次约会时的一模一样,只是她不知道我来看她,所以还在熟睡。我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水,望着坟茔一步一歇地挪着步子。
山路泥泞不堪,我踉踉跄跄地走着。树梢上的全是雨滴,轻风一吹,就吧嗒吧嗒地落在身上。放眼望去,空幽的山谷里看不见一个人,好几次差一点摔倒。一个人艰难地行走着,我不由想起了妈妈,突然很想在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回家了,不知道她可好?我没有丢下一点口信就走了,或许她还在牵挂着我呢?唉,对于父母的恩情,或许这一辈子是报不了了。来世吧,我在心里叨念道。
走上那条狭窄的公路时,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雨滴,却没有先前下的那场大。雨冲洗着身上的红泥土,我的世界一片模糊,四面八方的水包裹着而来。
躺在温暖的水中,所有的器官好象被蒸发成了水一般,流进了黑暗的下水道里。我盯着天花板发呆,耷拉在浴盆边的手像一条绸带,软弱无力,指间的烟已燃尽。雨中的城市像个熟睡的婴儿,沉沉昏昏。我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却无一点食欲。身体抛去了生理的需求,回归于精神的堡垒。
堡垒——巨大的人间的堡垒,看不见,却确实存在。很久以来我一直渴望逃离堡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不等同于此在的空间,然而,怎能逃得出去呢?外面,彼在的空间。我看到了,除了博大眩目的宽广,就什么也没有。在博大宽广的空间里,意义被消解,被时光的黑洞所吞噬。
镜子中的人是我吗?我问自己?不,那是一个人的形状,仅只是一个生物的影子,一个实实在在的细胞的组合体。人,迷惑的生物体,一种无法用理性阐述的**标本。理性在人的面前就似一块石头,除了摆在人的面前,让人知道它仅是一块石头以外,对人却没有任何用途。
我点上了烟,烟气在周围缭绕,又想起了中午去谢筱家的情景。当敲响那道门,我内心一片恐惧,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她的家人?对于我来说,她的家人无非是一群陌生人而已。她的爸爸和妈妈,我该怎样称呼他们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像不久前的我和她。是他们,年青的他们在一个寂寞的夜晚,幸福地组装了她。而她,却因为他们的幸福而必须接受命运的愚弄。上帝开了一个玩笑,我想。我手足无措地立在门口,宛如即将被枪决的囚徒一般,焦躁不安地望着行刑队队员们的枪口,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叫着:“我该说些什么呀,上帝……”
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被时光流水所侵蚀的千疮百孔的泛着死亡气息的脸。我想问好,可失去了说话的勇气。眼前的脸转化为惊异,掺杂着意想不到的如见故人般的喜悦。我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也深感遇外的,却是最讨厌的表情,微笑。
刚才还苦苦困扰我的问题引刃而解,她对我道:“是你,进屋吧!”
这是对亲人的呼唤,一时间我的心缓缓的,走进了那幢以前可能与我密切关系的小楼。放下了手中的礼品,坐着瞅瞅陌生的房间。我现在的位置位于这幢小楼的第二层。第一层是厨房和餐厅,这间稍显狭长的房间是客厅。电视柜有些陈旧,乳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工笔重彩画。我想看看她的房间,她的小乐园。这时另一张陌生的,同样是千创百孔的脸出现了,不同的是这张脸上没有死亡的气息,这是一张男人苍老的脸。我慌忙站起来道:“伯父,您好。”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我只好重新坐下。
她端水进了客厅,把水放在我身前。我道:“谢谢您,伯母。”
“不用谢。”她坐在了丈夫的身旁。
我道:“伯父伯母,我来看看谢筱,您们的身体还好吗?”
他道:“我到挺过来了,可老婆子的身体却越来越糟了。”
她听了我的话老泪纵横,枯树般的脸挤皱在了一起。我道:“伯母,人死不能复生,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她啜泣:“可怜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下,多寂寞啊!我这个做娘的也不能去陪陪着她。”听到她这样说,我的心就似针扎一样地疼。
他掏出手帕给她揩揩脸上的泪水。我望着两个老人,心想:“谢筱不会寂寞的,不会。”我的心里掠过一阵黑色的云。
他把手帕折好搁在茶几上,道:“老婆子,你又来了,女儿命该如此,谁也无法改变,明白吗?我晓得你心里难受,但伤心又有何用?好歹你也要为我想想呀。”
我也劝说道:“伯母,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伯父说的对,你要保重身体,倘使您再有个三长两短,谢筱在九泉之下也难于安息啊。”我能劝说别人,却难于说服自己。
她又抽泣起来,消瘦的肩膀上下耸动,他轻抚着她的肩膀。我的伤口在腐烂,化脓,变质,而我并不想医治。房间了除了她嗡嗡地啜泣声外,就只剩下了沉默。城市的声音是那样的遥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那样的近,就像扒在了百叶窗的木条上一样。眼睛到达不了的地方,闪烁着城市虚幻的影子。
她的哭声渐渐停息,他的胳膊紧搂着她消瘦的肩膀。我看着二老,心想:“自己也这样搂过谢筱的肩,而谢筱的生命是他们给予的。”接着,我发现四只空洞的好似宇宙黑洞一般的眼睛正看着我,眼睛的生命之芒早已被时光所吞噬,剩下的仅只是失去灵魂的躯壳,无望的等待着黑暗的宠幸。我惧怕这种目光,绝望的目光。悲伤的气氛弥漫在阴暗的屋子里,侵透了我青春的身体,让我无处遁形。
她道:“你吃了饭再走吧!小雨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拒绝了。我道:“我看看谢筱的房间就走。”
他道:“你要去悼念她,好歹也要等小雨回来,我让她领你去。”
“不用麻烦了,伯父伯母。我只想一个人去看看她,看完就走。你们只要告诉我她葬在那里就可以了,我能找得到的。”
他道:“那就随你吧。”她呆坐在沙发上,像具冰僵的雕像。
我道:“伯父伯母,能让我看看谢筱的房间吗?”
他们点头同意了,领着我来到了三楼去了谢筱的闺房。那是一间面向太阳,明亮而又整洁的房间,正对门口的是一张时刻令我魂萦梦牵的微笑着的脸。那璀璨的微笑中还遗留着太阳的光和热,散发着春天洋溢的气息。一张灰色的书桌和灰色的书柜,还有一个塑料的卡通衣柜。书桌上摆放上一盆水仙花,花朵早已凋谢,花枝依旧苍翠欲滴,生机勃勃。温馨的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粉红色的枕头上有一个毛毛熊。谢筱就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由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再漂到我的生命之中与我合二为一。失去了她,我就好似失去了另一个自己。而生活,还在嘲讽地窥视着我讪笑。而我,在痛失生命中的另一半之后,却再也无力承受生命存在的虚无。
她道:“谢筱虽然走了,但我们一直保留着她的房间,还有她用过的所有东西。”
我道:“在我们的心里,她一直都活着。”
我决定离开。关上门后,谢筱与我便被隔在了两个世界里。雾气中,远方青山上的桦树林一片葱郁。
我躺在床上吸烟,已开机的手机被扔在了枕头上,烟气使肺在不断地膨胀。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抽了多少根烟了,这种抽烟的方式实际上是自杀,但我不在乎。手机的铃音像****般地哼叽着,勾引着我去接。我无动于衷地按灭了烟头,瞌上了眼。一直以来,我都想写一本小说以记录下自己的生活,而当我提起笔时,恍然发觉自己的生活就似眼前的白纸一样,除了白色的空之外别无他物。书中的生活,站在了现实生活的另一边,从而失去了价值。
手机停息,稍微停断,又重新响起,从中透露出另一颗更加躁动不安的魂魄。我抓过手机,一看是飞蛾打来的。
“喂,飞蛾,什么事?这么急。”
“任鬼,你去那里了?”
“H县,祭奠谢筱。”
“原来如此,怪不得关机。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那就好,那就好。”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说嘛。”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你回来后在细谈。下车就直接来舞厅。”
“那好,再见。”
“再见。”
死亡是梦的继续,梦把此在与彼在的世界联系起来,穿过梦境看到的万物皆为空。佛教经文里有一句佛语为“世间万象皆空”,是说“空”才是万物的本质,以前我对佛教是持鄙视的态度的。而今,在经历了很多事以后,我才懂得自己当年是那么得年少轻狂。佛祖告诉世人,挣扎努力皆为徒劳,“空”才是世界的本源。人只有在失去一切之后,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群人中。人群里有老有少,皆一丝不挂。我看着年轻姑娘的胸脯,老人干枯的躯体,孩子玲珑的身躯。人们不说话,等待着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干吗要站在这样一间巨大的好似体育馆一样的房间里,被漆成红色的房间。不久,有人用命令的口吻对所有人道:“开始清理身体。”
于是,人群骚动开来,水流从天而降,清洗肌肤。人们嬉笑打闹快乐的就像孩子。但是,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他们没有脸。有人把我们的脸收拾起来,藏到了一个隐秘的房间里。当所有的人在癫狂中叫喊不止的时候,枪声响了,子弹射入身体时噗噗地响,血水汩汩流出,从窟窿里流入大地。整个大厅里变成了盛满血液的水池,变成了展示尸体的盛宴厅。
开枪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死我们。取乐吗,还是欣赏,或者是仇恨,但都不像。也许是走火,这个解释也很牵强。接着,我又做了个梦,这个梦与上一个完全不同。我被置身在一个玻璃罩里,两个女人和我在一起,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我被用栓狗的那种链子给栓着,身体裸露,女人的身体同样裸露。她们对着我舞蹈,扭动身子,边跳边抛撒鲜花,她们故意突出自己完美的生殖器官,好象是在进行一种宗教的祭祀活动。玻璃外跪着一大群人,高呼万岁万岁万岁。就在此时,舞蹈结束,花瓣撒完,两个女人举刀挖下我眼睛,然后自刎。
梦魇绵不绝,构成的要素皆为:“女人,鲜花,子弹或刀,禁闭的宽大的内部空间,然后是交配,枪杀,死亡。”
梦纷然沓至,梦和死亡都是不可控制的,是人类无法到达的魔幻之地。
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店铺,车辆,人群杂沓。人流或急或缓的向四面涌去,眼前繁荣兴旺的景象让想起梦境里死去的人们,将来我们亦是那样的死去。可以说既不幸福,也不悲戚,更无好奇之心。
我下了的士,舞厅大门向我敞开。我惧怕光明,只属于大门后阴暗的世界。里面漆黑一片,走进办公室看见飞蛾坐在宽大真皮沙发上。飞蛾瞅见了我,白皙的脸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我坐下问道:“找我这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飞蛾明显吃了药,一种让人摆脱现实的药。飞蛾哈欠连天地道:“警察昨天临检,没收了我们的营业执照,还要罚款二十万元,理由是我们涉黄涉毒经营,必须整顿。唉,生意难做啊!这事本来好解决,但我和孪生兄弟都不想动用关系,因此叫你回来处理。”
我点烟抽着,说道:“我有个同学,她老公就在治安大队,我去找她商量,尽量把这件事给搞定,不过钱可得花点。”
“多少,”飞蛾问道。
“五万,”我吹吹烟圈,“否则不好办事。”
“五万。”飞蛾肉痛地望着我。
“对。也可能少点,看情况吧!”
“你妹的,我好心痛啊!”
“这年月,没钱什么都做不成。”
“你取钱搞定吧!我会告诉寒号鸟他们。”
“他们去那里了。”
“昨晚很累,在公寓去睡觉了。你真去祭拜谢筱了。”
我点头,道:“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痴情,佩服。不过,痴也是一种病,你最好戒了。”
“知道,真是啰嗦。”
飞蛾搂着我道:“有情有义,我如是女人就嫁给你。我跟鸟儿讲了你们的爱情故事,她哭得很伤心。”
我问道:“鸟儿是谁?”
“美女!”飞蛾放开我,说道:“那个想认识你的尤物,可你却拒人家于千里之外。任鬼,给人家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我想想道:“好吧!但是,先得搞定营业执照。我已经上了你们的贼船,只能向前不能后退。这就去处理,你等我的消息。”
“工作狂,”飞蛾望着离去的我大笑。谢筱不在了,我把所有的钱投入了这家舞厅,因为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北京时间九点三十分,我在同学家里喝茶聊天,觉得铺垫够了,就直插主题说明来意。同学的老公道:“这事正好在我管辖的范围之内,我会帮你打点,尽快搞定。”
“谢谢!”我从皮包里掏出包扎好的钱双手奉上,诚恳地道,“这是打点的钱,恳请你笑纳。”
同学的老公拒绝道:“不必,朋友还用这样客气。”
我道:“这不是钱,而是我们的情谊。你帮了我们,总不能让你劝人家的情,因此必须收下。”
一番礼让后,他终于收了钱,并说一有消息就通知我。经过这番,气氛一下活跃了,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开了。我觉得心烦,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付。后来,同学的老公居然叫来了他们的大队长一起搓麻将。我整晚故意输钱,不时荤话连篇,逗得他们哈哈大笑,一直搓到凌晨两点钟才歇活。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公寓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梦中的我被手机吵醒。同学的老公打来的电话,让我赶紧去治安大队拿营业执照,罚款免了。挂了电话,我伸腰,无精打采的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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