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希罗多德
室内的白炽灯发出桔黄色的灯光,黑色的窗帘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玻璃茶几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燃着一支细长的烟,茶几边放着一个苹果形状的葡萄酒瓶,酒瓶上的商标画着一个古典的少女。少女背着背篓,篓里盛满大串大串的褐色葡萄。房门对面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我百无聊赖地躺在破旧的沙发上。
关掉破手机,有时它令我心烦。重新点上烟大吸,烟灰缸里的那一支早已熄灭,好比阵亡的士兵静静躺在坟墓里倍显凄惨。瞌上眼帘放松神经,外面的噪音不绝于耳,人的叫卖声汽车的引擎声机器的轰鸣声纷至沓来,组合成一曲另类的交响乐,让人心神不宁,但我的内心却宁静无比,烦躁的情绪随着吞吐的烟雾而消散。至少,从明天开始,无聊的烦心事将从我的世界暂时一笔勾销。那群该死的学生都回到他们凌乱不堪的家中,由他们同样该死的蓬头垢面的父母去教育,不必让我揪心;那些令人恶心的嘴脸我也无须面对,他们再也恶心不到我啦!还有那个曾经与我同居过的女人,被我从记忆中彻底删除。我不爱她,她或许也不爱我,我们是因寂寞孤单才鬼使神差地凑合在一起过活,一切皆为偶然。有时我很想娶她为妻,终结孤苦无依的生活,但她死活不答应。现在,她和一个有钱人好上了,据说是她的表姐跟她介绍的老男人,岁数和她死去的爹不相上下。她离开时苦笑道,一切错皆由她来承担,她的家人反对她嫁给教书匠,特别是乡下的教书匠,请你爱惜自己的身体,别干傻事。她毫无道理地抛弃了我,却让我好好保养身体,真******混蛋。我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滚出去。她丢下钥匙扭头扬长而去,重重砸上了门。我的心就像窗外的世界杂乱无章,搞不懂人为何能这般的无情?不过时间拯救了我,告诉我这是她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并且,人人都有选择幸福的权利,何况我也不怎么爱她,我们无非在这孤独的城市抱团取暖,相互慰藉罢了。走就走吧!我虽释然,却觉得自己溺水了,难于喘息空气。
我的公寓位于YX市的核心区,黄河大道第144号,一幢褐灰色的公寓楼。我住在二单元306室,面积96平方米,三室一厅,每月租金八百元,我和蝙蝠各付一半,因为我是长期寄居者,余下的费用自个独自承担。我的家同样位于YX城的核心区,长江北路旁的城中村,一幢四楼的砖房。父母对于我的出逃总是愤愤不平,他们的口号是我翅膀长硬了,就想一脚踹了他们逃之夭夭,真是散尽天良。他们为了我付出了一切,结果……。没有结果,我一口气跑出家门,觉得他们好可怜。太多的废话过早消耗了他们的精力,毁灭了他们的人生,进而让他们麻木不仁的活着。我展开双臂在大街上疯跑,拥抱来之不易的自由。自由,真他妈美,就连空气也是甘甜的。我还有个妹妹在KM市念大学,她坚定地站在双亲一边,不断挖苦奚落我,目的是让我回心转意,回到那个犹如地狱的家中。我总是丢下一些零花钱给她继续逃避生活,拒绝应该承担责任。我就喜欢在这个极不自由的世界里追寻自由的人生,这是我任鬼的秉性,谁也无法改变之。
我今年二十四岁,用蛊惑人心的豪迈之语来说,正是刚刚升起的太阳,光芒四射魅力无穷。套用当年校长的语录,同学们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恰是为祖国培养建设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的光辉岁月,我辈该奋斗之,报国之,捐躯之。我们听了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在国旗下庄严宣誓,为实现教育的现代化而奉献自己的一声。毕业五年,也就是说我为教育事业奉献了五年,用自我麻醉的大话来讲,我修理人类的灵魂竟然整整过了五年。我会修理人类的灵魂?真他娘的高大善,就跟玄幻小说里离奇的情节一样的夸张。当年我就读学校名曰YX市师范学校,现今已不存在,它的历史以及我们的历史早被时代一笔勾销。曾经,它有着光荣的历史传统,为YX市培养无数合格的,具备坚定政治信念与专业素质的人民教师。的确如此,它真是座优秀的学校,光芒四射魅力无穷,参观者络绎往来,令人目不暇接。我的学生时代,生活从清晨六点三十分开始,先在操场上操练标准的军体拳,继而高唱《团结就是力量》革命歌曲排队就餐。当年的我对于此项目大惑不解,我们未来的职业是教师而非军人,练习军体拳作甚?毕业之后,我深刻体会了校长的良苦用心,操练军体拳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学生极其强悍的家长。用毕早餐开始打扫校园,要求是不能留有死角,倘使发现一丁点垃圾,扣除当月的奖学金。宿舍的被褥要求折成豆腐块,桌子的洗漱用品必须摆放为直线,鞋子摆放也必须是直线,我们的青春也成了直线,弯了扣除奖学金。我们学校的校长高中文化,据说管理水平并不亚于大学校长,并在教育岗位奋斗奉献了三十多年,因而他乃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不少同学对他报之于仰慕之色,好像他们一生的理想就要与这位大叔同出一辙,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而牺牲自己,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幸而我所学的为专业为美术,并非枯燥无聊的教育专业,实乃不幸中的万幸。执教我们的美术老师中有几位颇有水平,让我这个废物慢慢明白了艺术究竟是何东东?我的书法老师蓝鸟道,“艺术乃是宗教,乃是信仰,乃是人类存在的理由,人生而不懂艺术,那与禽兽无异。”我在台下热血沸腾,猛灌矿泉水泻火,其他人则昏昏欲睡,昨晚他们躲在画室里搓了一夜的麻将。对于他们来说,睡觉才是头等大事,就让艺术自个去死吧!
我经常趁老师不注意时溜之大吉,盗贼一样翻入空无一人的图书馆,面对满目孤独的书籍,以及它们身后的人类精英,然后与之对话交流。我喜欢孤独,我热爱寂寞,我的世界与他人无关。我从图书馆阴暗的旮旯里,找出满是尘埃满是老鼠屎的伟大名著逐一阅读。世界寂静,生命寂静,书籍与我无声的燃烧。卡夫卡妥斯妥耶夫斯基伯尔萨特加缪川端康成福克纳大江健三郎昆德拉格拉斯等人向我展现迥然不同的人生。我实在无法想象学校图书馆阴暗的角落之中,居然藏有这么多的世界级文学大师,他们静静等候我的前来打发无限延长的时间。我每天逃出课堂,潜入图书馆与他们华山论剑,不失为人生乐事也。某天,具体日期忘记了,我被巡视的管理员逮了现行,他不顾我苦苦的哀求把我送去了学生处,后果可想而知,我被学校给予严重警告的处分,罪责为无故旷课,违反相关安全制度条列擅自潜入图书馆,必须严肃追究处理。我的名字被用红笔写成的告示粘贴于教学楼门口,他们要把我树立成典型的反面教材,以警示教育不守规矩的同学。这还没完,学生处的杨主任责令我书写认罪书,认识必须深刻,内容必须详实,经他审核之后在周一升旗仪式之后向全校师生进行深刻的检讨。他酷爱用“深刻”这个词,以标榜他的思想多么纯净,我的错误多么肮脏。即便过来许多年,检讨那天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难于忘怀。那天,我站在高高的旗台上,风把国旗吹得猎猎作响,台下黑压压一片同学,成千上万的目光汇聚于我。壮观的场面吓得我毛骨悚然,浑身冷汗森森,就连张嘴的勇气也散失殆尽。我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到了伟大的文革时代,下面全是正气凛然的革命群众,我则成了国家的公敌,等待他们的口诛笔伐,咸菜鸡蛋。我颤抖着念道,我说不该无故旷课,不该翻墙进入图书馆,不该未缴纳上机费就瞎折腾学校漂亮的电脑……。台下一片哄笑,口哨四起。杨主任扯着公鸭嗓吼道,“不许笑,请班主任把笑的学生给我揪出来。他转身指着我,严厉喝道,你,继续检讨,太不像话了。”
我敬礼道:“是,杨主任。”
他极其生气,竟放了一个响屁。他张大嘴巴望着满脸厌恶之色的副校长,面呈猪肝色,脸上悬挂的笑容比死去的僵尸还有恐怖几分。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地,他对着下面大吼道,谁不严肃认真,谁最后离开操场。
同学们受此威胁,收敛起嬉笑的嘴脸,操场顿时鸦雀无声。我继续检讨自己,大骂自己厚颜无耻,擅自翻窗入室偷看小说,辜负了老师的殷殷期望,简直是无法无天,无组织无纪律,卑劣下流,甚至可以定性为偷盗(这句是杨主任给我加上去的)。我对不起学校多年的教育,对不起呕心沥血的老师,我为自己的行为深感可耻……。我发现越把自己形容的十恶不赦,校长和杨主任越发高兴。二人连连颌首点头,面带春风般的温暖,令我产生错觉,自己真是坏得无可救药。起始是时候我还有些羞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自己就是他们掌控的傀儡,愧疚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无比愤慨的激情。我指手画脚,激扬顿挫地朗读认罪书,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挥洒的表演。同学们的掌声响彻云霄,副校长与杨主任面面相觊,旋即把我赶下了台。闹剧落幕,副校长登台宣布对我的处理,并要求其他学生以我为诫,认真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人人争做合格的师范生。之后,我又分别在年级大会和班级大会进行检讨。这事虽让我腻歪厌烦,却让我受益终生,这在以后的工作中慢慢悟到的。当众检讨(念认罪书),既锻炼了我的口才,又培养了我大肆说谎而不会脸红的能力。以后的岁月,同学们把我奉为班级的骄傲,因为我能在校长鼻子底下漫天吹牛,且口齿清晰面不改色,他们佩服得那是五体投体,无话可说。面对其他同学的非议,我冷笑对之扬长而去。附加的处罚是一月之内不能离校,无论任何理由都不行。(我校施行军事化管理,出去手持班主任的批条,周末除外。)妈的,我被禁锢于学校,还得打扫图书馆整整一月才算了事。听到最后一条我简直乐翻天,甚至想抱着杨主任转圈以示感谢。他望着我的古怪的表情,不无遗憾地解释,这是学校的决定,只得按此执行,他无能为力。我才懒得理会他婆娘似的废话,我问了报到的时间,大大咧咧出了办公室。
我在学校的生活简单明了,除了吃饭,上课,睡觉以外,每天必须打扫教室,操场,宿舍,再加上图书馆,一天完成四次清扫任务,方能腾出少得可怜的时间,找个僻静的所在与大师们华山论剑。当然,这只是我的生活,与其他同学的毫无共同之处。到目前为止,我不否认学校生活的丰富多彩。比如:你可以参加“爱国爱家乡”的演讲比赛,我特受不了他们鬼哭狼嚎地表达方式,因而经常中场装病逃出生天;你也可以参加军体拳大竞赛,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苦练军体拳;你还可以参加“义务清洁工”的活动,给呕心沥血的恩师们洗洗车子,擦擦皮鞋,打扫宿舍,拖拖地板;除此之外,竞选学生会干部是学校最为热闹的事了。学生处从各年级各班主任手中得到一批成绩优异,善于管理的学生名单,从中筛选出佼佼者,然后搞点假民主让我们进行选举。当然,最终的人选需经学校定夺才能确认。学生会干部们的职责是检查我们是否佩戴校徽,检查地板是否拖得明亮如镜,检查午睡晚睡我们是否讲话。更为重要的职责是向同学们摊牌任务,让值日生手戴红袖套,宛如纳粹党卫军伫立于学校各楼的门口,见到领导老师鞠躬问好,见到衣冠不整者用红笔写上大名,随后张榜公布。那时我正好与格拉斯讨论纳粹的问题,从未想到自己会行使党卫军的权利,对相亲相爱的同学横眉冷对,咆哮恫吓。我觉得自己置身于柏林,正与希特勒阔步向前,接受人民的顶礼膜拜。时光倒转,恍惚中坠入往昔激情燃烧的岁月,我身穿绿军装腰勒宽皮带,手举红宝书口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眼前是无边的红色海洋。大家热血澎湃,高呼打掉帝国主义,呐喊着幻想着前去解放全世界备受压迫的苦难兄弟,一起步入那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奴役的**大同世界。我从想象中苏醒过来,自己明明生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怎么扮演起几十年的人物呢?真不可思议。昆德拉说得不错,我们的生活永远轮回,历史的昨天就是当下。
这就是生活,曾经我的生活。当时的我们十七八岁的年纪,对生活充满了期待,渴望了解世界,却被困于学校无法动弹,好似被剪去翅膀的鸟儿只能在别人设定的生活轨道中存活。我唯一的朋友“卡拉卡拉”,因为他的容貌酷似写生练习时用的石膏像卡拉卡拉,那个冷酷无情的古希腊暴君,因而被冠之以这绰号。他的画风格接近温森特?凡高,他的人生也跟梵高相像,这让我非常佩服。我们经常讨论海德格尔与萨特;我们经常逾墙而走,奔向自由的校外;我们经常站在芳草碧连天的操场,任由硕大的雨点敲打冰冷的身体;我们仰望阴霾的天空紧紧拥抱,大叫我们是雨人。我们就是两个疯子,与这传统的学校格格不入,并被所有人咒骂唾弃。
一个学期之后,卡拉卡拉独自去鸡足山,他想削发为僧了此残生,结果被鸡足山的僧人毫不留情面地轰下山门。返回学校,卡拉卡拉被给予开除学籍的处分,我替他难过,清楚他的绝望源自于现实生活的残酷,他贫困的家庭承担不起他的学费。第二天我准备去上课,他坐在床上呆若木鸡,脸上盈满怪异的微笑。我问他怎么了?该去上课啦。
他摇摇头道,我明天离校,今天不想上课。
我道:“别走。”
他望着我傻笑,说他找不到自己。
我说离开了这里你就能找到自己吗?做梦,我们永远找不到自己。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淡淡地道:“无论如何生活会继续下去。”
铃响了,我说我先去上课,回来详谈。
他只是微笑点头,我转身向画室跑去。
第三节课,我用色彩勾勒倒塌的房屋,班长神色慌张地冲入画室冲我们喊道,卡拉卡拉在洗漱室割腕自杀了。同学们乱作一团,我感到心被铁锤重击破碎,呼吸凝滞。我要去见他最好一面,便扔下画笔一口气跑上宿舍楼,心脏蹦哒狂跳,人头攒动的洗漱室水龙头哗哗流淌,过膝的血水好似地狱,人早已被救护车拉走,雪白的墙上赫然写着四个血红的大字——我是雨人。这是他的绝笔,他蘸着自己的鲜血留给我最后的话语。眨眼之间,我失去了学生时代唯一的知己,漠然望着黯红的血字,骤然明白未来我会失去的人。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直到生命终结之时,我们在失去中苟延残喘,麻木度日。我没有眼泪,我不会悲伤,它们毫无用处?我漠视情感器官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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