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之后,当年的扶歌终究是过去了,任由如今的人去细想曾经的扶歌,想来都与当初想的不大相似,那些见证过这段历史的人大多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扶歌仍旧闭守在这块西处,站在城墙之上,看见是繁花似锦的富饶。
“老爷,大小姐又出城了。”城墙之上还未发出许多感慨的阮未明显然被城下的仆人打断了。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青衣阮未脸上带着微微的不满,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
他低下头,看见的是不远处离去的有些蹒跚的阮清霜,他摇了摇头,不免感叹道时光真是个磨人的东西,一翻页到了番外,自己跟清霜都已经老去,而那些关于年少的幻想都不知道如何去消磨。
他想起这些年看着渐渐苍老的清霜,年轻的时候还会同在每年回到扶歌的封清越说上些关心话,后来她脸上慢慢爬上皱纹,头上有了第一根白发,便不会再见封清越,甚至是远离他,除了他这个老不死的,去瞧着封清越那几十年如一的脸蛋还能平衡笑着说几句老妖怪之外,大抵没有人能够平衡同自己年年相见的人从未老去。
他的妹妹,清霜,这一辈子不知是遇见了封清越这个难劫,还是上苍刻意的为难,终究不能逃开情字。
他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那些埋在岁月里沉寂了几十年的荒唐事却被每年归来的封清越打扰,一一想起,他曾经爱慕的女孩子,竟然是他曾曾曾不知哪一辈的祖宗!噢,这只是极度扼腕痛惜的事情。
如今的扶歌阮家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户人家,那些有着独霸一方的秘术被自己的已经躺尸的亲爹生前一把火少了个干净,留下个四面楚歌的阮家,噢,这爹说不定都不是亲生的,说什么阮家应该止于千晚,那些我们不该承受的就不如毁个干净。噢,这绝壁是个坑爹,他两眼一闭,双脚一蹬,便撒手不管,好歹留几个本搁着卖钱养家也好啊……
阮未明想了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不免将本来那如过来人一般深沉的情绪挥发地一干二净,他在城墙上坐了会儿,觉得天色差不多快暗了,嗅着不远处的人家家里的饭香味,琢磨着自己那老伴气也该消了,便屁颠颠地下了城楼。
城楼下候着的仆人阿福瞧见自家的老爷下了楼,便将手上的披风递了上去。
“那婆娘气消了没?”阮未明故作毫不在意地问,接过那披风,明显这披风是那婆娘叫别人送来的,女人啊,总喜欢口是心非,他有些洋洋得意。
“夫人让老爷早点回去。”阿福冷静开口。
阮未明倒是没说什么,这个阿福向来都是这个德行,他披着披风,摇摇晃晃便往回去,月华初上,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推车的商贩,卖花的姑娘,嬉戏的顽童,人间灯火,不过如此罢了,他瞧见那卖糖葫芦的小姑娘长得不错,便买了两串,吃着葫芦串子,一句没一句地唱着不着调的歌。
到了家门口,他停了停,才推开门,没有恶婆娘守在门口,他心里有些好奇,推开大门,便瞧见了灯火明通的大厅里坐着那个应该死了好多年的老妖怪,整个厅子的光似乎落在那个人身上,流淌着的是在他月白色衣襟与衣袖上,瞧过去,整个明亮的厅子看见的不过是他一个人。
他的媳妇显然已经准备了一桌好菜,她的身边坐着是他的大儿子跟二儿子,个个尽得他老爹的真传,长得眉清目秀,偏偏跟封清越一比又黯淡了许多,封清越的眼底是难以琢磨深不可测,他活着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情这么般多,气息上皆是难言的成熟跟冷寂,像是尊千年遗留的玉像,冷淡沉默,拒人千里之外。
“哟哟哟,看看,婆娘,这是给我准备的?”阮未明显然没被封清越那面皮子唬住,跑过去,打量一桌好菜,才抬头看着自己家的媳妇,笑呵呵地说。
“那才是你的份。”他媳妇看样子也有四十多了,偏偏精神气足着,说话不带喘气,瞧着模样,便知道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她站起来,指了指一侧的狗饭碗。
“婆娘,别生气别生气,今天要不是那隔壁的老陈硬说自己的手气好,我也不会跟他赌他那几把,把这个月的钱都输了,婆娘,别生气,下次我再赢回来……”
“人家说什么,你就贴上去,等会儿把你棺材本都输了,看你死了之后怎么去见公公……”
“婆娘,哎哟哟,疼疼疼,我就说说,别当真啊……”
吵吵闹闹了一小会儿,他媳妇才觉得在外人面前做这些事情不大好,才收了脾气,笑着对封清越说道:“让你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每年都见过封清越几次,虽然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改变容貌,但是她心思缜密,瞧着自己家清霜的样子,又探了探她自己这口子的口风,也就知道不能再知道了,毕竟这个人跟自己这些普通人离得太远了。
封清越先前一直闭着眼,听着有人跟自己说话,才睁开眼,他的眼中似同波澜不惊的深井,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瞧了眼阮未明,他手中提着个黑色布料遮着的东西,他抬手搁在桌上,打开黑色的布,那是盏如琉璃般通明的灯盏,周身是黑色的铁丝缠着,中间浮着一块晕黄色的石头,很奇怪。
“把它搁在阮家的祠堂里。”他的声音很淡,有微微的沙哑,又偏偏分外好听,说完他便起了身,出了厅子往外走。
阮未明瞧着那盏灯,皱着眉头,显然不大懂,又看了眼垂下眼摆弄碗筷唤着儿子吃饭的婆娘,忙快步跟上封清越的步子,封清越走得很慢,但偏偏他步子大,直到到了门口,才被阮未明叫出。
“喂,那灯笼里是什么东西。”
封清越转过身,他的眉眼落在黑夜里分外清晰,他的容颜似乎一直不曾改变过,如今看来苍白了些,那人淡淡地扫了眼他,有些冷漠,大抵是很少跟别人说话了,等了很久才开口接着说:“示儿的精魂,将他养着阮氏祠堂,终有一日他能够再入轮回。”他未曾提及将他从这万千世界一一捡起他散落的精魂用了多久,这些东西都是他欠这个年轻的孩子。
阮家祠堂虽然已经被毁,但终究会佑护这个无辜的魂灵。
阮未明松了下眉头,想了想,有些不大自在又故作不在意地问:“晚晚什么时候能回来。”
提起那个人,使得他周身的气息微微又冷了几分,他眼中终究是落了些寂寥,他抬起头说道:“等你有命等到示儿入了轮回罢。”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不过一会儿便入了这重重黑幕,再无踪影。
一身落拓,无所拘束,天地长寿。阮未明微微眯着眼,瞧着城中繁华景色,多少人会羡慕封清越长寿无恙的命途,但是真真到了那个时候,得的是万世仰慕,失的却是一身情妄,再无人会令他欢喜,再无人令他愁忧,这一生何其漫长,却又何其无趣。
他转过身,看见的是对着他皱眉拿碗的婆娘,她眼中有对他不争气的愤怒,有操持家务的疲倦,但这一生,他虽然不如那人惊心动魄,却觉得现在在世最温暖,他龇牙扮了个鬼脸,忙跑过去,顺手拿走婆娘手中的碗,开吃。婆娘显然不大乐意,拿着鸡毛掸子便想去打他……
这样的家庭,人间千千万万,而将来的千千万万的日子里,阮未明再也没有见过封清越,直到他死前,那盏挂在阮氏祠堂的琉璃灯也未曾灭过。
他那白发苍苍的婆娘红着眼守在他的床前,他伸手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连伸手都太难了,他想他的时间还是太短,这一生看得还不够,他看到了扶歌的涅槃而生,看到过扶歌夏末漫天紫花终消败,看过曾经艳绝无双的人双双离去,最后跟自己相爱的女人度了这漫长又短促的几十年,可惜却未曾将这一切看完,这个遗憾伴着他一生最后的叹息,阖眼长逝……
而在将来的某一天,扶歌一个平常的日子里,那挂在阮家祠堂数十年的琉璃灯终于熄灭了,伴随的,也不过是一阵风吹过门帘,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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