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楚微容来说，在往日印象最深的的记忆中，有两件事是反反复复出现在他梦境中，曾经将他折磨地不成人形。其中一件事便是他离开楚家踏上回沧州路途上遇到的追杀。
楚微容最后只能瞧见他那哥哥提着长剑，走在花道上，再没有回过头。他打开包袱，包袱里面是一把匕首和一件软猬甲，他心里便知道这匕首是用最好的材料制造的，那件软猬甲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
“听下人说，你明天准备回沧州。前些日子从外面寻来几件装备，正好给你用用。”说完便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袱，冷不丁扔到他怀里，也不管他的反应怎样，提剑便离开了。
“阿容。”楚微昏淡淡开口，此时听到这话的楚微容不禁回过头。
楚微容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做，他这个哥哥平时便不爱讲话，与他又不是亲近，他见他许久不说话，便转身准备离开，收拾自己的行李，明天便同母亲一起回去。
少年阖上漂亮的眼睛，双手叠在胸口，没有说话。
“哥哥。”楚微容恭顺得唤道。
楚微容退出大厅，正好在回去的路上碰上站在梧桐树下的楚微昏，透过层层晕染的红灯笼，那个少年似乎得天独厚拥有一切，那双楚家特有深蓝色的眼眸带着淡淡的朦胧，他倚在树边，剑如泥土三尺，剑上还有不可闻见的血腥味。
所以，楚家家主淡淡低下头，搁在桌上的手敲了两下。
“你下去吧。”楚家家主挥了挥手，看着自己的二儿子恭顺地退出去，他心里也是百般滋味，这个二儿子懂事孝顺，每逢过年，也是耐心给长辈备好礼物，这孩子若是搁在寻常人家，定是当个手心里的宝，而且心思聪慧，习武识文。可是楚家只需要一个这样的孩子，选定了楚微昏，就要放弃楚微容，楚家家主的位子是带着**与权力的象征，楚家不能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楚家宁愿败在外人的手里，也不能因为兄弟相残而落败，也也许是楚家所有的骄傲，不同于那些所谓的名门世家。
“诺。”楚微容跪拜在地，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轻声开口，“微容至此叩拜父亲大人的教诲，原谅孩子不能侍奉父亲大人左右。”
“你去吧。”楚家家主淡淡看了地上的人，“但你要记住你始终姓楚。”
“假若别人无法替我谋得什么，我只能凭我自己的本事。”他想了想，说道，那样冷静的口气，似乎与他的年纪不符。但是，在楚家，楚家任何一个子孙都必须有这样的觉悟。
楚家家主想了想，让一旁的下人都下去，眯着眼打量这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二儿子，突然敲着紫檀把手，说道：“这么多年，我是对不住你们母子两个人，但你心里存的是什么心思，我却是很清楚。”
那时楚微容的母亲容氏素来体弱，如今缠绵病榻经年，大夫把过脉，说是活不过三四个月。容氏早年间嫁给楚家，两方皆是有利可图，容氏性情温顺，嫁到楚家，一直安安分分，可是饶是过惯了沧州那种温暖湿润的日子，在花城这块地也熬不过，常常生病，生下楚微容之后便更加严重。她自知时日不多，便想自己的丈夫能答应自己回娘家再看一眼的念头。楚家家主念着这些年的情分，本想答应，却看见自己的二儿子跪在地上，说着这话。
在离楚氏灭亡的两个月前，那日年仅十一岁的楚微容跪在楚家的大厅中，对着掌握半个花城的霸主楚家家主说道：“微容愿随母亲大人一同前往沧州，服侍她左右。”
楚家的孩子自小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楚微容心中也有小算盘，他的母亲是大秦沧州的大户人家容氏，容氏一族掌握着沧州将近大半的粮食命脉。
楚微容曾经在很小的时候见过莲生，莲生定然是不记得，她记得该是站在楚家光环下的楚微昏，就像整个花城，楚家大少的名声就是楚家的名声，而楚家二少呢，庶出的孩子，谁会记得。
他是容楚，亦是数年前楚家的二公子，逃离在外免难的楚微容。
缱绻私情，端的是整个楚家，亦是送了性命。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弯过身子揭开搁在柜中的酒坛的坛子，从一侧取了一只碗，伸手便舀了一碗酒水，他站起来，倚着屋门的门沿，将一碗酒水一字撒开。他的面容在光下难以辨明，只是周遭多了分难掩的悲凉，这碗酒给的是多年前的楚家，给的是如今已经亡命的他，亦是如今浑浑噩噩眷恋沉迷不自拔的自己。
容楚看着慕九娘离开，掩下心神，瞧了眼屋里，低声叹道：“怕是微容无法复这灭门之仇。”
“若是当初楚家有今日的你，怕我慕家的灭门之日亦不远。”慕九娘揉了揉眼角的皱纹，似乎有些倦怠地说道，“那你这一辈子便安心做慕家的姑爷。”
慕九娘看着他猛地松开了手，扇子顺着引力跌下地上，溅起白雪，他的眼神很是奇怪，像是顺从，又像是绝望，只是眼底带着薄冷的森凉，那是关于整个生命的漠然，与对某件事情的极度渴望。
“她若是活得长长久久，我便一辈子不动手，安安心心做慕家的姑爷。若她先我而去，让这慕家陪葬又何妨。”空气传来极为凉冷的声音，似是无奈又似乎已经妥协般。
慕九娘端着那碗药，热气迎面，她端着这碗定然很是滚烫，她的手指微微泛红，但她只是静静候在一边，似乎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温润的公子倚在门边的树旁，摇着扇子遮住满眼的亮光，似乎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掩在扇下的眼里流转过多少情绪，一时间空气仿若停滞了一般。
慕九娘抬头望着他，眼中带着微微的凌厉，虽说她身份是慕家的一个管事，但多年处理慕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多了，这般的凌厉的气度竟是带了几分杀意。
“九娘，容楚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事，我只问你一句，她究竟可以活多久。”
“若姑爷无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容楚轻轻一笑，眉眼间倒是欢喜，至少在他人眼中是这般的模样。
慕九娘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辨不清喜怒哀乐，扬声答道：“自然是死了。”
容楚轻声开口：“那日的蒙面人是否真的死去？还请九娘告知。”
慕九娘看着容楚那张脸，淡淡俯身，说道：“不知姑爷有什么事情。”
“九娘。”慕九娘拿着手中的空碗，离开慕莲生屋子的时候，容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边。
千晚看着她将手中的药碗端走，又去了慕莲生的屋子，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千晚到厨房替银子拿做好的糕点的时候，正逢慕九娘替慕莲生熬的安胎药。透过稀疏的竹帘，看见她低头将一包黑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药中。
慕莲生的身子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地许多，怕是因为这些年来行走自刀光剑影中，几乎除去这块皮囊，几乎都是病态的，还有她额间那点黑莲花，那是如今大罗神仙也救不回的毒。
慕莲生握着他的手，有些欢快地开口：“我要好好替他取个名字，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不过都无所谓，只要是阿楚的孩子，我都很欢喜。”
容楚扶她躺下，摸了摸她的额头，眉眼间落满笑意：“莲生，我同样很高兴，你可要保重好身子，将身子调养好，生下我们第一个孩子。”
慕莲生听了，才轻轻吁了口气，有些苍白的脸上才难得笑开颜，她说：“阿楚，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似乎都没现在这么高兴。”
“莲生，这是我的孩子。如今我们也已经成婚了，这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容楚说道，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但仍旧淡淡笑着，这些日子怕是过的也不是很好。
慕莲生有些惊讶，抬头看着他。
容楚将小碗搁在一旁的小木凳上，回过头，说道：“你怀孕了，这里面放了安胎的药。”
她喝完药，皱了皱眉，说：“这是什么药。”
容楚拂过她额上的丝发，温声说道：“我知道。”
慕莲生瞧了瞧他的手，慢慢收回目光，接过小碗，正好不烫不冷。“我杀了他。”慕莲生想了想，哑着声音开口。
“躺了这么些日子，是不是有点倦了。”容楚见她醒了，搁下手中的笔，快步走到她面前，随手拿起备好药汁的小碗。
慕莲生抱着被子有点晃神，她想起常青苍茫的云海里舞剑的少年，暮霭沉沉落尽繁花那人反手勾住一只落花，洋洋散散迷离了整个视线，那双手，是握着剑的，二十一寸三分，食指扣在莲花的图腾上，他拿起剑，便如同将整个天下指在剑下。
慕莲生在床上躺了几天，也就醒了，那时醒来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容楚将他屋中的紫檀书桌搬过来，放在她的床边，桌上放了将近一尺厚的账簿，容楚埋在账簿里，不急不缓地勾勾点点，他右手握着青蓝色笔身的毛笔，很是端正的模样，斜晖有些散落在他身边，那场景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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