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问一次，人是不是你杀的？”
沉闷的声音响彻在高空之中，老者目光凛然，直视其下。
四十米高的尺长石台，沧桑写尽，青苔淋漓，灰色囚衣的小小少年脚锁镣铐站在其上，毫无畏惧，湿发遮掩下一双眼眸释放着寒玉般的光泽，俊逸无双的容颜勾起微微一笑，他看了老者一眼，仍是那句话。
“不是。”
一句话出，台下一片哄然。
“哎呀，放了吧，小少主小小年纪哪里会杀什么人呐？已经把他折磨成这样了还不够吗，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小少主六岁就加入了北狼营，这么多年为美加城做了多少事啊，他和那姓梅的无冤无仇，平白无故怎么会杀人呐！”
“那可说不定，北狼营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那样的魔鬼之地都能呆下来，哪个不是嗜血之徒？我看这叶里少爷生来就诡异，一岁能言能辩，二岁熟读经典文书，三岁通晓圣灵古语，杀人在他那儿简直都是小事一桩了！”
……
人们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高台之上，一身黑色长袍的城主肯尼思.詹姆森双眉深蹙，冷目看了人群一眼，军士挥动长刀，台下的声音顿时减弱下来。
大夫人卡米拉.贝奇一身紫红色镶金丝喇叭袖修身长裙，笑容虚假地倚在扶手之上。
龙凤宝座两侧，一干美加城至高的权贵尽皆冷漠俯视。
左侧，以左大臣兼大将军安姆塞.贝奇为首，右侧，依次是金色长发雪肤马脸的大长子卡斯.詹姆森，一脸肥肉却又肌肤细腻的二子巴迪.詹姆森，以及位列八司的四位高位大臣。
单是这些人坐在那，就有一股森然之气扑面传来，他们中不少与囚衣少年有着血缘关系，然而这种关系带给他的却从来不是亲情，而是危险。
眼见着少年姿态冷漠，毫无惧意，问罪台上的老者终是一怒，厉声道：“拒不认罪？可以，带人证！”
声音一落，几位兵士架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跪在了台下，老者问道：“台下何人？”
“回……回大人，小的猫舍，前庭台打杂的老翁人。”老头磕头，胆战心惊着道。
“五日之前，你是亲眼见到叶里少主杀害了梅竹庭少爷？”
众人目光瞅紧，老头听得心中发寒，直到老者再问一声，他身子一抖，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台上的大夫人一眼，后者目光微微生冷，他一惊，又看了罪台上的小少年一眼，心中挣扎着，终是埋头道：“小的……小的是亲眼所见，叶里少主在小花园和梅竹庭少爷起了纷争，他当时……当时把梅竹庭少爷的脑袋撞破了，匆匆……匆匆忙忙就逃了出去，梅竹庭少爷满头是血，已经没救了……”
此话一落，台下一片唏嘘，老者的脸容立刻转寒，叶里闻言，却微微好笑，他清淡地看了老头一眼，“哦？那我们当时起了什么纷争？”
“小……小的没听清楚，”感觉四周安静下来，老头有些惊惶，忙道：“小……小的当时离得太远，没……没听清楚……”
“离得太远听不清楚，看得倒是一清二楚啊？”叶里好笑，“你说话这么紧张干什么，难不成是伪证心虚了？”
“大人！”
老者眼神一厉，呵斥道：“罪人不得提问！不得恐吓！”
叶里冷冷看了他一眼，“这声罪人，你给我咽回去。”
老者正欲发难，可看到叶里那浸淫多年的锋利眼神，一瞬间像被刀刃顺着眼肉猛地切割了一笔一般，他心中微颤，有些不情不愿地缩头，瞄了身侧的大夫人一眼，立刻大声道：“带物证！”
此音一落，即便是叶里也是心中微拧，人们引颈而望，看着一名军士手捧一方木匣上前，俯身一礼，然后恭敬地打开了手中的木匣，不少人挤出来针眼都没看清那是什么，然而叶里却看得分明，那是一颗非常普通的石头，长不过一寸，形似鸽蛋，外表斑驳，说起来真算不上什么物证，可对于他来说，却再熟悉不过，也再珍贵不过！
他狠狠掐紧了拳头，对自己只有唾骂，为了保命，他该死的竟然丢失了最不能丢失的东西！
人证物证俱在，老者的脸色正有些洋洋，可当他看到这枚石头时，一张老脸霎时便是一滞，甚至有些发呆，原本以为是什么有力物证，可看到这玩意儿，他老脸尴尬呀尴尬，不可思议地就想要回头请示。
然而今日请示得太多了，次数过繁难免惹人怀疑，老者终是停顿，心里又不由有些愤怒，一颗石头？
一颗石头哪都可以找到，这算个屁啊，谁会认呐！
他简直骑虎难下，觉得这物证实在让人难堪，难不成这上面还有什么遗落的痕迹不成？
想到这，他突然精神一振，从头发血迹指纹唾液一一诘问，结果这枚石头早就被研究了个透顶，一颗灰尘都不多，老者霎时又焉儿了下去，满脸挫败。
“什么东西，我看一下。”
突然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竟然是叶里，别说老者，就连卡米拉也有些意外，犹豫间，肯尼思已经不耐烦地让人将石子交予叶里。隔着长长的锁链交付，叶里的右手几乎是一触及石子，便如失而复得般，将其拢握在了手中，连手指都有些颤抖。
冰凉的石子已经抹去了那个人的体温，可他的谆谆教导音容相貌仿佛就在眼前，那个从小陪伴在他身边，会在他沉默时逗弄他，沮丧时劝导他，受伤时照顾他，得意时警醒他的大哥，早已离开了。最后弥留之际，他满头华发，将这个陪伴了他半生的护身符交给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弟弟，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比任何人都要活得长久，不要像大哥一样，亲者痛，仇者快……”
积蓄已久的泪，终于容忍不住，不甘地垂落而下，没入指尖，叶里紧握住了手中的冰凉，让寒意清透心神，慢慢灌汲坚定。
卡米拉顿时一笑：“怎么？这颗小石头，和小叶里这么有渊源？”
锋利的言语仿佛一把钢刀，狠狠扎入沉痛的记忆，叶里睁开双眼，将石子收入怀中，却冷冷一笑，“是么？我只是觉得悲哀，没想到我的地位竟然低劣至此，随便一颗石子就可以当作物证，随意一个老汉就可以算作人证，堂堂少主，果然贱得可以！”
一句话出，众人蓦然失色，卡米拉眼色冷了冷，问罪台的老者抖了抖白须，厉声道：“既如此，你将那石子收入怀里又是作何用途！”
“警醒，”叶里挑眉一笑，“时时警醒我，没有地位，只能任人拿捏。”
“你……”
“好了！”肯尼思大喝道，“人证物证不齐，这件事不得定论，叶里不认杀人就是没有杀人，就这么定了！”
“大人！”旁坐的梅耀兰终于容忍不了，起身截道：“那毕竟是老夫的亲侄子啊，老夫请求公正处理！”
“那是你的亲侄子，这还是我的亲儿子！”肯尼思怒道，“趁我不在，你们将他关了五日石狱，竟然还动用私刑，我还没有追究，你还敢不依不饶！怎么，你还想将我儿子屈打成招不成！”
“梅耀兰不敢！”老人沉声道，狠狠屈身，“既然少主拒不认罪，老夫请求，八司决议！”
此言一落，全场大惊。
八司决议，这是古老的定罪方式，通过美加城贵族八司投票决议来决定嫌疑人的生死，其定罪量刑不论真相毫无道理，不到万不得已等闲不会拿出，没想到八司决议竟然被当众提出，肯尼思气得浑身发抖，一旁的安姆塞.贝奇却微微笑了笑。
就算是城主，也不能拒绝八司决议，梅耀兰这步棋倒是绝。
“八司决议？梅大人的要求的确合乎情理，也合乎法理，可以，我愿意遵从美加城的法则。”
一个声音突然而起，立刻引得一众人愕然注视，肯尼思不敢置信，连安姆塞都有些动容，却听那囚衣小儿又继续道：“不过我记得，法则之中至高无上的第一条，‘美加城，人人皆有觉醒资格，朝圣一途无人可以剥夺’，蔑善恶，轻贵贱，就算是杀人纵火，罪恶滔天，同样也有觉醒神魂的权利，我如今不过是个嫌犯，更加有资格受到神灵庇护，事有轻重缓急，一切为觉醒让步，而在此之前，就算是八司决议，也须得挪后吧？”
叶里言辞犀利，微微挑眉。
十二年，大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设计对付他，不就是因为这神魂觉醒？
敌人不容许他有翻身的机会，这却是他必须争取的机会！
一步天，一步地，若得神魂觉醒，从此凡身皆是客，他的命运将由他掌握，再也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此言一出，像是不痛不痒扔了一团棉花堵在梅耀兰的咽喉，他满目愤慨地瞪着叶里，却发现自己竟然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怎么忘了，叶里三日后便满十二岁，他已经拥有了觉醒的资格！
失力地坐回原位，他无话可说。
……
众人散去，镣铐夹断，叶里这才发现双腿虚软，掌心发汗，为了避免有人在食物中下毒，连续五日的不吃不喝已经让他濒临到了极致。眼见着母亲和姐姐焦灼地朝他跑来，浑身的伤痛饥饿寒冷疲惫终于一个个接踵而至，诸事暂缓，心神微松，他只觉眼前忽有白光晃过，昏昏然倒了下去。
胸膛处，泪水褪却，小小的石头斑驳洗尽，光华初露，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轻轻，亮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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