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瑁拊掌笑道:“虎叔好眼力,正是图腾!”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图腾!竟是图腾!
原来人族诸部聚族而居,皆立坛祭祀先祖魂灵,四时奉养,飨食不绝。族人生老病死皆系于斯,久之灵明自蕴,便是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备诸般异能,譬如启蒙开慧,养心涤性,激昂士气等功用,倘若传祀不绝,香火鼎盛,祖魂祭坛更有破障谕迷拓境辟域返夺夙慧之能。这图腾,便是祭祀到了一定程度,祖灵反馈给后人的夙慧,乃是每一个部落看得比性命还珍贵的至珍之物。一般来说,要将祖魂祭祀到能诞下图腾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载光阴。群峰之末诸部立族日浅,纵是竭诚祭祀,也不知何年何月能修成正果。
图腾无形无质,以一道符纹显化在祖魂祭坛上。族中但有能与图腾呼应者,便可将其拓至己身,尽得其中玄奥。倘若此人身殒,拓印的图腾便会徐徐散去,但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时间便又显化在祭坛上,正是这种传承不绝的特性,让每一个部族都趋之若鹜,任得其一便是举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图腾,都能比拟定寰之能。
望河竟然得了一枚图腾,这无疑是一个震惊四野的消息。
山虎听得何瑁确认,慨道:“望河好气运!”
何瑁笑意更盛,“全赖祖灵护佑!”
一众烈山族老不禁心中发苦,族里侍奉祖灵不可谓不至诚,然而建族至今近千年,却未曾诞下过半枚图腾,果真是气运不足吗?
再想那何淼,能得与图腾呼应,并拓在己身,也是非凡之资了!
堂下此时只见一团水雾氤氲,浑然不见何瑁山勃二人,众人俱是惊奇,如观海市蜃楼一般满目艳羡。这便是图腾的功用,竟能使破顽小儿发出只有定寰以上才能具备的神通。不多时雾气涌动,吐出一道人形,倒在地上浑身浴血,气息奄奄,正是山勃。水雾骤分,现出何淼来,双臂排空散去雾气,好不潇洒得意,冷笑一声便要结果山勃性命。何瑁喝止道:“阿淼住手,切莫伤了和气!”
何淼闻言收了骨爪,睥睨道:“看在你是俺大舅哥,今日就不杀你。”举目傲视四座,大步返回座中。山勃气怒攻心,闷哼一声晕厥过去,席上赶忙奔下两名族人,抬他下去医治。
山虎脸色无比难看,仍不得不向何瑁致谢。何瑁讥讽道:“我望河素来仁义,不比贵部轻狂。”山虎老脸一僵,作声不得,更是气结不已。
有了这么一出,席中众人各自心神走马,或觉饮食无味,或意兴更增,或神思杳杳不知所踪。山虎闷声连饮,不多时便头脑昏沉。此时月在中天,清光如水,众人散了宴席,望河的人兴高采烈而去,烈山丛黎二部则尽皆心事重重,步履凝重。
山虎脑中哄哄然,何瑁与他告辞也不睬,径直离了厅。心上担着烦恼事,经酒气一激,更是难以释怀。便望山上去寻山承泽,心中怒潮澎湃,一路上不住念叨:“须得去说一说理,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晓一晓事。”纵是酒酣步子也不紊乱,显出深湛修为。正想着,就到了族长屋外,只见月华笼在雪地里,鉴出一张小石几,旁坐一个清索人影,正自饮自酌。不禁怒气上冲,“这叵耐小子倒是好情调!”
山承泽觉察到有人靠近,起身看去,只见一只拳头由远及近,直取自己面门,一股酒气扑鼻先至,不禁眉头微皱。想也不想,侧身躲过,这才看清原来是山虎。山虎酒意上冲,这一拳失了章法,一击不中,身形踉跄便要跌倒,山承泽探手扶住,山虎稳住身形,觑见方位劈腿便踢,山承泽身形闪动,避至山虎侧后。山虎屡击不中,不由恼甚,嚷骂道:“躲什么躲,让叔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山承泽闻言错愕不已,山虎已抱拳砸下,拳势刚猛绝伦,不得已只得躲闪,匆忙之中尤有闲暇抄走小石几上几样壶盏。
“砰”的一声巨响,碎石激飞,烟尘滚滚,却是一拳将那石几砸了个稀巴烂。经此一合,山虎已是气喘吁吁,眼中浊意渐消,酒便醒了大半。只见满地碎石,把个雅致雪景破坏得七零八落,心中怒气消了一些。睨眼瞧见山承泽立在一旁,似笑非笑,不由老脸一红。
山承泽笑道:“原来是虎叔,今夜却是有劳了!”说时盈盈下拜,执礼毕恭毕敬。
山虎也是驴脾气,犟起来阖族上下少有人敢撄其锋芒。可若遇着讲理的人,便是纵有一腔子的火也发不出来。山承泽取了个木凳,山虎大马金刀坐下,山承泽问道:“却不知虎叔为何一来便要打小侄,还说小侄不知天高地厚?”
山虎嗐了一声,将席间发生的事倒豆子也似说来,越说越急,直说得嗓门发干,打眼见山承泽不知不觉已备好水盏,心中不由稍慰,“小子倒是心细知礼”。劈手取来啜饮,一道温凉适中水线跌入口中,顿觉一股酣郁雅香爆在齿间,令人神志一清,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山承泽恭身再为山虎添上一盏,“好教虎叔得知,此乃一种仙茗,唤作乐浪岩珍,产自东海之滨乐浪部族,以滚水冲泡,汤色金黄透亮,味甘如醴,有提神涤秽之效。小侄闲来无事,见老松树梢头嫩雪喜人,便取了些下来烧水冲茗,不想正得风味。”
山虎闻言大奇,他哪知什么乐浪悲浪,仰头再灌一盏,这回知了趣,嗒了嗒滋味,直觉清香溢口,不由心神舒畅,如沐晨风,一身酒气都消了七七八八。赞道:“好东西,好东西!”饮酒之后舌头有些不利落,一时声如雷吼,震得一旁松树上落雪簌簌地落。一双虎目眼巴巴望着山承泽,山承泽微微一笑,再为山虎续上。
如此饮了四五盏,山虎躁意渐消,一股颓唐自心底升起,拉住山承泽的手道:“承泽啊,你这些年在外飘零,好不容易回来,虎叔也不是有意杵你,只是心中愤恨不平,那望河算什么鸟卵,部民尽皆褊狭小器,就这般也能降下图腾来!”
山承泽道:“虎叔且息怒,此番是小侄考虑不周,使我烈山折了脸面。阿爹命我悉心看顾寨子,这便犹如在我脸上打个巴掌,来日必定十倍讨还,让虎叔解解气!”
山虎嗐了一声,宏声赞道:“合该如此,他望河与我们烈山争小连山那片林子争了几百年,若不杀杀他们威风,还不得骑到咱们头上撒尿了。”
山承泽心中了然,小连山是烈山和望河二部的天然分界,数百年来两家一直就此山归属问题争执不休,甚至屡动干戈。烈山提议以山脊为界,定下分属,这也是通行的办法。奈何小连山西麓山势陡峭,物产寥寥,东麓则平缓向阳,所出颇丰。这样一来,望河怎么肯答应。
第二日,族中都在为大祭做着最后的准备,望河来客此番随行携了些山货特产来贸易,便在山下寻了个空当展览开来,烈山族人但有闲暇,闻讯都聚拢过去,许多人将出自家盈余财货,来与望河交换。群峰之末部民淳厚朴实,所谓贸易也只是互通有无,并无盈利之图。周遭诸部惯常以物易物,故老山民向来不知钱币为何物。山承泽居高临下,望见山下部民熙熙攘攘,入耳鼎沸人声,这一切虽近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惘然之感。
山虎引着何瑁何淼顺山道上来,不多时到了族长石屋前,何瑁高呼道:“山族长可在?”
山虎微恼道:“都与你说了,族长在祭坛上静心将养,你偏不信!”何瑁道:“不是不信虎叔,只是小侄来时,家兄交代了要事,须与贵部族长商议。”山虎心中暗哂,还能有何事,不就是老调重弹么?这才刚得志,便迫不及待要趁势压人了。
何瑁不肯退却,央着山虎去请山继祖下来。山虎正自为难,山承泽缓步走来,向山虎拱手行礼,冷眼瞧着何瑁,质问道:“有什么事,非得老父抱病与你商议?”
何瑁乍被一个面皮颇嫩的年轻人质问,心中暗怒,望山虎问道:“虎叔,这后生是谁?”山虎闻言眼角微抽,道:“这是山承泽,敝族族长幼子,与你同辈,不是什么后生。”何瑁闻言颇感讶异,心道:“姜老儿年老体衰,却何时多了这么幼嫩一个儿子?”不由得有些轻视,也不答山承泽的话。
山虎心下一动,指着山承泽对何瑁道:“现下我族正由山承泽视事,你既说有要事,大可与他说知,若是不能决,也正好由他告知族长。”何瑁心道也是,便道:“如此也好。”睨向山承泽道:“前不久令尊曾莅临敝部,与家兄商议小连山划分事宜,仓促间没有决断。此番敝部族老骤生急智,想出了一个万全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解决两族争端,家兄因此特遣在下来与贵部商议。”
山承泽修眉一挑,道:“有这等事?”山虎从旁点头,目光闪闪。山承泽问道:“不知贵部族老想出了什么万全的法子,竟使贵部如此迫不及待?”
何瑁笑道:“族老说,贵我两部宿怨,只因小连山划界不均引起。倘若小连山归于一家,不须划界,均与不均便无从谈起,两家宿怨正可迎刃而解!”
山承泽奇道:“这便是万全的法子?”
何瑁扬眉道:“然也,敝部上下皆以为善!”
山承泽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那不知贵部认为,小连山该归哪家所有?”
何瑁眯眼哂笑,并不搭话,身后何淼踏步向前,仰头喝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归我望河所有了!”一道迷蒙水汽凭空出现,化作一尾游蛇望山承泽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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