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日,平国树照例起得很早,提上一只菜篮子上了街,在那人头攒动的太平桥市场他要采购一周的副食品。这一次在市场他又遇上了她。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互相望上一眼,能听得出他的喉咙里吁出了一声轻弱的叹息;在此时在这个熙熙攘攘的空间里语言对于他们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他走在前,走过了长长的几条街巷来到一幢小房子前——在市中心这幢早已不合时宜的人居建筑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固执,这是他的家,他在这里独身居住了二十年。他们进了屋,象往常一样促膝对坐在清冷的厨房内开始谈事情,女人娓娓动听的嗓音和男人唯唯诺诺的语气揉和在一起在空寂的小屋内回荡。
她是一位富态而丰腴有致的中年女人,仍显得白嫩的面庞,眉目间尚停驻着青春时代的姿色。
她是谁?
二十年来这间屋子曾记录过这个女人偶尔的造访。在这里时尔四目相对制造着可怕的寂寞,曾爆发过激烈的争吵最后以男人的沉默而告终,也曾发现过女人泗泪滂流鬓发散乱或打或骂连踢带掐猛狮一样把男人扑倒,当然的是风平浪静两厢无战的相聚。如果时光能倒退二十年,那时平国树是市公安局长而这位女人则是局里的机要秘书。她叫丁美兰。
……平国树被破格提拔为局长是在全国仍然“轰轰烈烈”的一九六七年,市革委会的军代表找他谈了一次令他很长时间都匪夷所思的话,他这个当时的治安科长就升为局长了。
局长室的隔壁就是机要室,每天上下班平局长都能看到长得像个洋娃娃似的十八岁的小姑娘丁美兰。丁美兰上班不喜欢穿那套黄巴叽的警察服,第一次进机要室的平国树曾被吓了一大跳。正是夏季,胖女孩丁美兰上穿一件丝质束腰小碎花衬衫,叫人不敢直视的是她那已经挤裂了领口的高耸的酥胸,在你面前一过颤颤抖抖屋顶就要塌陷;黑缎面西裤似乎藏匿不下那丰盈的肥臀,望上一眼就会觉得世界一片嫩白。作为局长的平国树本来是要说点什么,可他的机要秘书那令人迷惘的眼神终于使他欲言又止,而后来发生的事不得不叫他怒火万丈。
局长室与机要室之间的那道墙阻音郊果太差,几乎每天都会有一阵阵的男欢女笑声传过来,这声音连日来越来越尖利地刺痛着平国树局长的耳膜;走马灯似的青年男女频频进出机要室,屋门不时震响,这情景直搅得他心烦意乱。
那天,忍无可忍的平局长把丁美兰叫到局长室,没让她坐。
丁美兰也不坐,把那手在胸前一抱,有一座山就被推倒了;那屁股往写字台沿上一靠,直听得那本来就鼓绷的短裙线缝咔叭直响;一股股留兰香玫瑰露型的气流直灌鼻孔,不由得让平国树连打两个喷嚏。那天丁美兰穿的是一件杏黄色无袖绸衬衫,桔黄色半高跟皮凉鞋,粉红丝袜;下穿一条黑色针织紧身短裙——那年头敢穿裙子的女性已是凤毛麟角更何况还是短裙,两条白藕般的肥嘟嘟的腿一下子就塞满了平局长的眼睛,他呆呆地望着那里,望了足足一分钟,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他心中那万丈怒火早已飞散到九霄云外。
“局长,”丁美兰说话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要我说啊你这位局长大老爷别总像个丧门神哪,今儿个你要是不笑一笑,说什么我也不给你听!”
这时平国树还没缓过神来,双眼仍盯着那里。就见丁美兰猛地扯过桌上的报纸把腿盖住了,这下平国树真的笑了。
“我找你,”平国树笑着说,“是想说,你那里是机要室,你是机要秘书……”
“那怎么样呢?”
“就是说机要重地,无关人等不能随便进入。”
“哎,你还没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吧?是不是看我接待那帮小子你吃醋了。”
“小丁,你怎么能这么说。”平国树显得有些着急站了起来。
“哼,”丁美兰看了看他,撇撇嘴摇摇头,“不错,我是机要秘书,可人总得有自由吧,我没失密我没影响工作可以了吧。好,好,以后不让他们来就是了。可你们这一类人,”丁美兰伸手朝平国树的脑瓜门点了点,“我真为你感到悲哀.你懂得恋爱吗?我敢说肯定不懂。告诉你吧,自由恋爱嘛就是谁都爱我,谁都想得到我,所以他们就得争先恐后……说了你也不懂,唉,谁叫你是傻大兵出身呢。不过有个道理你肯定知道,因为你们打仗内行,就是谁先占领无名高地,谁嘛……”丁美兰跨上一步就站在了平国树的面前,离得不能再近了,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下说,“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说完手一甩,平国树局长真就看到了无名高地,丁美兰一阵风般地走了。
平国树清醒了,他感受到了一次毁灭性的嘲弄。
机要室总算肃静了。那一天,在下班前平局长推开了邻居的门打算表扬她几句,发现丁美兰正伏在桌子上抽泣。
“怎么啦,小姑娘?”他十分和气地问道。
“这是机要重地,局长,请你出去。”丁美兰头也没抬地说道。
“噢,好,好,我出去。请告诉我,是不是那天我对你的批评有什么不当?”
丁美兰站了起来使劲用毛巾擦着泪水,说:“局长,其实你并没有批评我。”
“啊,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是为什么?”
丁美兰叹了口气,泪水又噙满了双眶,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那好吧,我走了。”平国树转身向外走。
“不,”丁美兰急走过去拦住了他,“请等一下,”她将门推严了望着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你想知道为什么?那,我告诉你,我的那些男朋友啊,怎么就不理解我?我把心都掏给他们了……局长,你那天没舍得批评我,原谅我,能让我表示一下感谢吗?”
他的脖子被猛地搂住同时感到自己胡子拉茬的脸颊被使劲地嘬了一口。
“这,这……”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急急地往出走。
“局长,”丁美兰为他拉开了门。
下班时,平国树发现丁美兰让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驮走了,并发现她是坐在车子的前直梁上,那条短裙显得更短了,那小子的一只手还放在了她的大腿上。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突然觉得丁美兰应该是个无名高地。
那一年平国树三十三岁。
七月最后的一个周末,工会发电影票,让大家早下班去看样板戏。
丁美兰还在等一份材料,急得直跺脚。局长平国树进来了手里拿的正是那份材料,丁美兰忙上前接过把它插进了卷宗柜。
平国树站在她身后,突然觉得牙根发痒浑身热血上涌。前一天青年人自行车上的一幕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种强烈的原始**如同魔鬼主宰了他的灵魂,他上前一步,不顾一切地搂紧了她,并又突然紧张得战栗起来,他想她可能会大叫一声。
可她没有。
他脑瓜筋一转想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借口。“美兰,我感谢你那天那个,我要还你一个那个。”
丁美兰回过头来十分平静地望着他,然后伸手把披肩长发拢到一边。他慌忙地贴上了她的脸乱嘬起来……
谁想到那个时候邮差偏偏来送信,要不是有一封“局长亲启”的不知是有没有一阅必要的函件,警卫室的老查头也不会去局长室;当然局长不在而门却开着。当他回来经过机要室的时候,一阵异样的响动使他停下了脚步,接着他又听到了一种声音——老家农村过年前杀猪一刀捅进心窝那血,那猪……他顿感莫名惊诧,于是去推门而门被反锁。老头发现走廊有把椅子便搬过来踩上去从墙窗向屋内一望,里面的景象险些让他倒裁下来……
平国树夜不归家的次数多了。叶落秋风的一天晚上,公园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幽静角落的一条长椅上女人抱着那个男人对着他的耳朵说:“老平,我有了咱们的孩子你听见了吗?两个月了。”仍沉浸在亢奋与快感中的他听到了她的话,一下子站了起来抱着她在地上转了八个圈儿。
“太好了,不是……太好了,不,”他激动了,语无伦次,最后总算表达明确了,“我要你,跟我结婚吧。美兰,你同意吗?”
“我同意,可是你家……”
“别担心,今天晚上就和她摊牌,离婚。”
“老平,你说的是真话?”
“撒谎半句天打五雷轰,出门车轧死!”
她忙去捂他的嘴。
丁美兰请了病假,她在等待。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平国树那还没动静。她想,老平一定遇到麻烦了。
不过平国树还真没遇到麻烦,而是他自己的心里出了麻烦,直到此时他才清楚地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一个庄严的承诺。一个当年对未婚妻子的信誓旦旦的承诺,使得他准备对妻子提出离婚要求时突然觉得那句话说出口比蜀道还难。
平国树与他的发妻之间究竟有些什么揪肠子的事呢,还得回过头去说。
当年他在师部当警卫班长时,同师长的表妹——一位漂亮得无可挑剔的女军医恋爱了。第二年他升为排长。这年的九月他所在的野战军机动师正在进行庆祝建国十周年项目训练,突然警报响起,十里外的一片山林发生火灾。秋高气爽火势熊熊,全师指战员立即投入扑灭山火的战斗。在灭火现场他受伤了,烧伤并不重,主要是中毒性昏迷,背着他跑出火场的就是那位女军医。
她背着他跑到了那个山坳,万没想到一场次生灾难降临了。
炽热的烈焰使山坳中林场仓库里的油桶发生了爆炸,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女军医赶紧把他放到地上用身体掩护着他。那从天而降的燃烧着的东西噼里啪啦地砸在她的身上,最令人恐怖的是一块烧红的铁皮野蛮地亲吻了白衣天使的脸颊。如果不是因为在掩护他她可以轻易躲过这场灾难。后来的现实是他很快康复而且康复得很好;她的全身五处二三度烧伤,最严重的是头部,出院后的她左眼移位,左脸疤痕累累,左耳少了半块——昔日的白天鹅变成了现实中的丑小鸭。如果这同样的灾难降临到一位意志平平的女性身上,她是否会痛不欲生?然而我们的女军医在那段由伤痛到痊愈的日子里,没有眼泪没有悲戚坦然自若。
又过了一年,他该复员了。一天文书找到了他对他说师长要同他谈话,主要谈他同女军医恋爱的事,并让他提前考虑好准备回答的问题。
“还谈什么呢?”他心里说,“她都那样了。”
他还是在住院时见过她两次,这半年多再也没去见她;因为在他心里开始打起了一个小算盘:要复员了,领回一个丑老婆乡里乡亲会怎样看我啊!
他还是去见师长了。师长开宗明义地问道:“你同我们的军医有过一段情感经历。她如今伤残了,你即将复员,所以我要问问你,你的心里还有没有她;假如说两人结婚你愿意娶她吗?我不需要你的答复,只要求你把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她,好吗?”
师长的要求一下子使他困惑了,为难了。怎样去面对昔日的恋人救命恩人?他一路走着到底也没能理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头绪,他的腿一直哆嗦着迈进了女军医休息的房间。
她躺着在看一本书,见他来了放下书坐起来。
“是首长叫你来的吧,”她冷冷地说,“你不必向我表示什么了。我现在告诉你,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走吧。”说完又专心看起书来。
平国树后来一直不明白自己当时又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没能立即走开,不但没走开还鬼使神差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并且脸上流满了泪水,说道:“我愿意,我们结婚,我愿意。”而她早已把脸扭向一旁看也不看他了。
他不知跪了多长时间,师长夫人来找女军医去吃饭时发现了他,忙把他拉起。对军医说:“你看看,人家平排长多有诚意。我的好妹妹你别太心狠了。”又对平国树说:“小平你先回去,你们的事我管了。”
经过师长夫人一再规劝,女军医约见了平国树,对他说:“你可要考虑好,否则你会后诲的。”
他把拳头举过头顶说:“我发誓决不后悔,如果后悔天打五雷轰,出门车轧死!”
“谁叫你发誓了?”师长夫人哈哈大笑。
……
平国树在撕心裂肺般的煎熬中犹豫不决。这样过了一些天终于做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决定:先提出离婚,如果妻子不同意,跟丁美兰的事就此罢休让她把孩子做掉就是。
又让平国树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战战兢兢又吞吞吐吐向妻子宣布要同她离婚时,妻子则表现出相当的镇静并欣然告诉他:明天就去签字。
一件不无担心的事很快发生了,市革委会接到了一封举报信,揭发公局长平国树与机要秘书丁美兰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且女方已怀孕。平国树被传唤到调查组,他一口咬定与丁美兰没有不正当关系;传唤丁美兰时她则撒泼打滚说她的男友俯拾皆是怎么会和平国树这个老东西发生关系呢,这绝对是诬陷,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不知哪个混蛋王八蛋男友给种下的孽种。
调查组认为这对男女早就串通好了订立了攻守同盟。接下来停止了平国树的工作,日日夜夜轮番讯问,平国树预感到大难临头了。在绝不承认男女关系这个大前提下交待一些鸡毛或蒜皮,以便断尾求生。从那个时候起这位平局长变得世故油滑了,他承认了诸如“与下属接触过于频繁”,“在心里喜欢过丁美兰”之类的过错。革命委员会高层领导决定,平国树作风方面缺少严肃性,造成不良影响,免去局长职务;丁美兰未婚怀孕作风不正派,开除公安队伍。
二十年前的那场风波击碎了平丁二人曾经的甜蜜温馨的桃色梦,使他们的人生旅途发生了悲剧性的逆转。平国树有意同前妻复婚可她在离婚的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带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失踪了;丁美兰没有听平国树的劝告坚决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坚持着她的等待,她相信老平会东山再起,“只要你不死,我一定会嫁给你。”
平国树被临时安排到东城分局任代理局长,丁美兰抱着儿子找到他要求结婚被平国树婉言拒绝了。他认为如果现在同情人结合无疑是引火烧身,非但这代理的局长当不成,弄不好还将身败名裂;在那一段时间里,他庆幸没同丁美兰结婚,觉得此举真比那卧龙诸葛还要英明。
现在,出现在这幢小屋中的就是这两个人。
孰是孰非应不足挂齿,他们命运的序幕已变为过眼烟云。女人虽未如愿,但所生的孩子却成为他们共同的牵挂,听听他们的对话吧:
“老平,你还不想认咱们的儿子?”
他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脸色显得十分痛苦。
“你能不能放个响屁?”女人提高了嗓门逼上一步。
“我,在我的心里一直把他当儿子。”
“那好,我把他领来,你就对他说,‘我是平局长平国树,是你的爸爸’,你敢不敢?”
“……”
“我算看明白了,你嫌我们娘俩配不上你这位局长大人哪!”女人捂住脸开始抽泣。
他递过去毛巾低声说:“别那么说,那么说让我难受。我,我很为难哪!”
“好吧,”女的说,“其实这些年哪,孩子没少让你费心,没少给你添麻烦。不提了。我给你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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