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已过,气候却仍有反复,之前已持续了半个月之久的凉爽天气当真是说变就变了。自前日起,整个秦国就笼罩在一种炽烈的燥热中,令人心绪烦躁。咸阳城东门外三十里处的凉亭内,夏太医频频看向东方,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滴,不耐烦道:“只不过几十里的路,他们几个究竟在路上做什么,磨磨蹭蹭的到现在还没影。”
“怎么也会在日落前进城吧。夏太医,既然都已等了一个两个多时辰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喝杯凉茶消消火,一起再耐心等等吧。”白衣公子坐在一旁,朱唇微微呷了口凉茶,淡然吩咐道,“云水,你亲自去看看,黄老他们都到哪里了?”
现已是临傍晚时分,自昨夜云水快马禀报神农谷的来客距离咸阳仅剩百里路程后,此二人便携行同出,自清晨始便在此等候。回头看看咸阳城方向:夕阳西下,酷烈的炽热渐渐收拢,风起云涌,天边的晚霞红彤彤一片,绚丽缤纷,一天就要这么过去了。
片刻时候,云水快马飞驰而归,勒停在凉亭外,翻身下马,上前禀报道:“禀公子,一行车马在未时便已到达栎阳,之后便一直停在城中未出。听下属们报告,该是黄老嫌天热,执意要在那歇息过夜,待到明日清早再入咸阳城。”
“既然是黄老的意思……看来是不用再候下去了。夏太医,我们一道回城去吧。”白衣公子感觉好笑的摇摇头,而一旁的夏太医却早已经气得将手中的杯子捏得粉碎。
“果然是那只老乌龟,实在憋不下这口气!公子,借府上快马一用!”夏太医怒气冲冲的冲出亭子,从云水手中劈手夺过马缰绳,纵马东驰而去。
“夏老年岁已高,依旧还是这副火爆脾气啊。依夏太医和黄老的宿怨,以及这两人的火爆脾气……”白衣公子摇头苦笑,站起身来,接过云水递过来的马缰绳,淡然吩咐道,“云水,你先带人回去收拾一番,与府中下人一起把那几间客房清理清理。今晚,府上将难得会有客人了,切莫怠慢了贵客。”
“是,公子。”云水微微一躬,带着一行人回城去了。
“嘘——”白衣公子仰天打了一个呼哨,待得片刻,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风雷声,几息之后,只见一道银灰光影穿破天空云层,带着淡淡的云气,向着白衣公子急射而下。光影疾掠,在白衣公子身周环绕三圈,旋即稳稳停立在其肩头。那是一只银灰色羽翼的桀骜鹰隼,身姿矫健,目光锐利,傲视四方,左顾右盼间,尖利的鹰喙耀出刺眼的寒光。
“小飞,随我一同去接那些好久不见的……亲人吧!”白云微笑,带着一丝欣然雀跃,带着一丝落寞寂寥。银鹰锐利的目光扫过白云面庞,银灰色的羽翼轻轻舒展开来,似是安慰一般轻轻拍了拍白云肩膀,口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嘶鸣,随即振翅而起,化作一道光影冲天飞掠,向着东方疾射而去。
自从一行人入关之后,黄老就感觉做什么都很不顺:开始天气突然转热,这种燥热沉闷的天气对于他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罪过;身边就多了一只名叫“夏不还”的苍蝇每时每刻都在耳边嗡嗡叫个不停,问这问那,医药理论荒诞古怪,着实惹人心烦;行程上突然变得枯燥无聊,除了夏不还,连个跟他聊天解闷的人都没了:原先偶尔还会和他斗嘴的华红去痴缠夏不还了,哪还有空理会他这个老头子?剩余的一个是乖巧娴静的小姐,一个是沉默寡言的车夫,对于那两个闷嘴葫芦,他也是无话可谈啊。
对于黄老来说,近三天的日子过得当真是既烦躁,又无趣。可是当他灵敏地发现四周有人在暗中盯梢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将行程放缓,小心戒备。同行的不是医痴和花痴,就是乖乖女和木头人。哦,还有一个未满周岁的小不点儿,即便和他们说了也是无用,而且更令他感觉忧虑的是暗中的人除了盯梢也不作任何动作,似乎有什么重大图谋。这要是与众人说了,恐怕又会被认为是杞人忧天吧……
今天的天气比前两日更热,黄老感到很抑郁,又加上近两天晚上没有睡好觉,心绪烦躁纠乱,当真是心底憋着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于是,当那个穿着蓝衣服的臭老头骑着高头大马,夹裹着一路的风沙扑在他面上,还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对着他“叽里呱啦”一顿数落后,老人家的火气顿时爆发出来了。被一通言辞说的头脑发蒙,不知所云的黄老顿时被点炸了:“臭猴子,闭上你那张烂嘴!”黄老双眼喷火,双手攥拳,全身骨骼噼啪作响,力贯筋骨,把几日来的怨怒挟裹在这一拳中轰出。
“死乌龟,你居然还敢动手打人,当我怕了你啊?找打!”夏太医更觉得自己占理了,灵巧的翻下马背,避过那一拳后,身形一晃,挥掌而上。
不消片刻,二人“噼里啪啦”的动手声音便惊动了住店的诸人。第一个赶到的是刚刚在客店马槽喂完骡马的韩禁。就在他赶到后不久,华红与夏不还携手而至,在看清楚黄老的对手是夏太医后,二人的表情立即由小心警戒转为恍然而又无奈。华红拉住抱着孩子急匆匆赶下来的华苓,转身就走:“回去,又是那两个老头子打起来,在谷中的时候,除了谷主谁都拉不住,而我们也没那实力打断这两个老不正经的。不还,别浪费时间在那里站着了,走,屋里凉快回屋里去,就让这两老头在这里被别人指指点点的丢人献丑吧。”
“小兄弟,不用担心,那位是我大哥。”夏不还在原地犹疑片刻,眼看着华红拉着华苓回屋,打开房间的窗户冲他招手,于是叹息一声,跟着上楼去了,“可惜谷主不在,只有等到大哥与黄老打腻了才会停下来。”
韩禁很是茫然的看着三人各自回屋,再回头看看打架打得不亦乐乎的两老头,无所事事的青年车夫于是就蹲在角落里看着热闹。
黄老找的客店位置稍稍偏远,虽然这条路上的往来行人比较少,但这家客店的生意却不显冷清,听到二老的呼喝打闹声,店中不少人纷纷探头出来围观,看到精彩处还时不时的还发出啧啧赞叹声和拍手叫好。二老既不是在店中打闹,这家客店的老板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的前去劝阻,反而和其他看客一样乐津津的看着……那样子,有些像看猴戏。
一时间,虽然打架的二老感到被这些人如此围观是件很丢面子的事,但二人都是死要面子的主,又不肯让对方占了便宜去,若要让其中一方提出停战服软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事。二老此时的心态怪异至极:不想再打却又不能不打,非得打到对方认输为止,但同时却又不想再被人当看猴戏一样围观……这是他们从前未遇到过的窘况,二老更加郁闷烦躁。于是乎,那一拳一掌更为刚劲有力,拳掌轰鸣,热火朝天。纵横交错,僵持不下。
片刻时间后,韩禁有所感应般朝街道尽头看去,只见一朵灰云从天空飘落,落在地上,忽而化作一骑白马,朝着这儿飞驰而来,风驰电掣,眨眼便来到这家客店门口。白马缓缓停步,高昂起头颅,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长嘶。
夕阳下,绝色俊颜如玉,翩翩白衣胜雪,风姿卓然,雍荣华贵,宛若谪仙。锦华的束冠在五色霓迷的云霞下炫起七彩光华,银色羽翼的飞鹰扑下,稳稳地站立在青年公子的肩头,锐利的鹰目中透着寒光,如刀子般剜割着四方。青年公子出现刹那汇聚了所有人的眼球,带来了短暂的静谧。
“是云哥哥!还有小飞!”华苓一脸欢欣,轻声唤道。
“白云?还有那只小杂毛?”华红神色漠然的撇撇嘴。
“是公子。”夏不还点头确认。
随着白马白衣的出现,客店二楼先后响起三人的呼声。银鹰蓦然发出一声长鸣,冲天而起,下一瞬已停立在华苓身前的窗沿上,舒展双翼,报复性的扫了华红一脸的灰后,倏忽电射至屋檐上,不理会华红愤怒的咆哮,开始自顾自的用鹰喙梳理起微有杂乱的羽毛。
白云举目冲趴在窗口处的三人微笑着点点头,随即倏然消失在马背上,众人赶忙回头,恰见他闪现在二老的拳掌交错中,左手骈指掠点,止住夏太医横扫而至的手掌;右手成掌,硬挡住黄老重拳,随即五指合拢,将那拳头牢牢攥住。由动转静,倏忽往来的人影刹那间凝立在原地。“咔啦”一声轻响,三人收手分开,只见白云原先所站立的地方已然留下两只浅浅嵌入地面的鞋印。
“好!”围观众人暴起一阵喝彩,却不知是为了公子风采,还是为了这一场激烈的打斗。
白云面带笑意的看着面色微红的二老,和声劝道:“二老,此地不是交手切磋的好地方,不若给小侄一个面子,暂且收手吧……”不等白云多说什么,二老互瞪一眼,闪身进入客店,消失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
“骚猴子,这次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光了!”
“臭乌龟,别在那里蛮不讲理,记得这次可是你先动手的!”
“要不是你来招惹我,我才懒得跟你动手!”
“谁招惹你了!我是和你讲道理,你倒好,不听也罢,上来直接就对我动粗!”
“……”
“……”
当华苓兴冲冲的打开门时,恰好迎面碰上了犹自争论不休二老。只见二人吹胡子瞪眼的,恨不得再来打一场的架势,惹得站在其后面的华红不禁直翻白眼,开玩笑道:“两位,你们还嫌丢人不够啊!幸好别人不知道你们是神农谷的,不然传扬出去,我们神农谷的脸面都要被你们败光了!”
“哼!”心情不佳的夏太医立即冲华红吼道,“孽徒,有你这么跟师父说话的吗?”
“喂,夏老头,别一不高兴就冲人吼啊吼的,神气什么!而且,三年之期已至,红丫头早就不是你可以任意斥责咆哮的弟子了,而是你的弟妹!”看着眼中带着一丝落寞,却佯装不在意的华红,黄老不由的又是一怒,“难道你要说话不算话?当初这事可是你亲口答应了的。亏你还自诩知书识礼,看你现在这猴样,我呸!”
“那还不是你和她……和她联手下的套。”夏太医气得嘴角直抽搐,又无从反驳,于是便理屈词穷的咆哮着,“你又是想找茬打架不成?我可不怕你这只胆小畏缩的缩头乌龟!”
“来啊来啊,我还怕你这只猴子不成!”黄老掳袖子叫道。
“大哥!”“夏伯伯!”这两人刚一见面就像斗鸡似的,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这又开始互相叫嚣着。虽然知道二老一向不对头,但事到如今,即便是好脾气的夏不还和华苓也开始不满了,甚至于华苓怀中的孩子也在呀呀叫个不停,手舞足蹈的,似是在抗议。
就在几人闹哄哄的一团糟的时候,白云从后方走了上来,神色淡然的说道:“几位,没注意这儿人很多吗……若是还想在此被别人看笑话,那就继续吵下去吧!不然,就进屋慢慢谈,免得丢了神农谷的脸面,回去后对谷主不好交代。”
清冷的言语如天山的冰泉浇下,夏太医佯装咳嗽的转过头去,黄老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话。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小小的婴儿仍在“咿呀咿呀”的叫唤,小手小脚扑腾着,乌溜溜的小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白云猛看。
“既然你会出现在这儿,那么那群鬼鬼祟祟的,暗中跟着我们不放的小家伙也是你派来的吧。”黄老没好气的问白云,见他点头之后,伸手拉着刚刚跟过来的韩禁,转身下楼,闷气哼哼道:“害得我疑神疑鬼的……好啦,都去收拾收拾行装,今晚不用在这里留宿了,现在就启程去咸阳,到了咸阳再找你小子算账!”
夏太医余怒未消,看着黄老悠然远去的背影就感到心中不痛快,虽然没有再嘶声咆哮,但说话仍是显得有些大声:“夏府不欢迎你,到了咸阳,你也别往我家跑,省的我看见你心烦!”
“谁稀罕!本来就没想过去你的破府邸住!白小子,老夫决意带小姐一同去你那里住,别说你敢不欢迎!”黄老在跨出客店大门前顿了顿身形,回头哼哼道,“臭猴子不欢迎,那我们全部住你那里得了,你是神农谷的姑爷,算不得外人。至于夏府,咱们一个也不去了!”看到白云点头后,黄老满意的笑了,大步走出店门。
“谁听你的!”夏太医冷笑连连道。然而,一旁面色绯红的华苓突然蹦出的一句话使他的冷笑瞬间僵在脸上:“夏伯伯,对不起……我……我也想去云哥哥府上住。”
夏太医默默看着华苓赧红的脸颊,理解的点点头,神色间隐隐然多了种忧伤和惆怅:“也罢,他是你姐夫,你去他那里住也是应该的。”不等华苓解释什么,夏太医绽开笑脸道,“但,有空也要多来伯伯家走走啊,这两年我的药圃可没少种些奇花异草。”
“恩!”华苓急忙答应道。
这一刻,夏太医心底油然升起一种寂寞感,心中隐隐然沮丧和孤独。对于他这个生于神农谷,长于神农谷的人来说,咸阳再好也不如神农谷之万一。神农谷中的人可说都是他的亲人,即便是一直看不顺眼的黄老,初时听说他会来咸阳也会感到一种由衷的雀跃开心……然而如今却闹成这个样子。孤家寡人的感觉,在这一刻是那么的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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