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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
确切来说,一切似乎都是从雨水期间那场席卷了全国的倒春寒开始的。 原本这是银城罕见的暖春,大街上那些年轻鲜艳的女孩子已经穿起了裙子,让人恍惚觉得这座北方城市变成江南气候。然而林兰早早洞察到了这个春天的假象,她知道,就像前夫王建国对自己的新鲜感一样,这样温暖的气候保持不了多久。果然,一场西伯利亚的寒流在午夜袭击了这座城市,冷空气以及沙尘暴使得接踵而来的清晨变得糟糕透顶。
林兰上的是三班倒,倒霉的是今天正好是早班,这样糟糕的天气,任谁都不乐意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去上班。往常这个时候早该出门了,今天林兰突然对这样的工作厌倦无比,莫名其妙地心慌意乱。她躺在床上迷瞪了一会,琢磨着是否找谁换一下班。可仔细一想,这样污浊的早晨,谁愿意顶着沙尘暴去替别人上班呢?
儿子亮亮还在小床上熟睡着,林兰没有惊动孩子,起床简单梳洗了一下,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亮亮该上学去了。林兰在卫生间里大声叫了几声,亮亮睡得香甜,被母亲催命似的吼叫给惊醒了,极不情愿地起来,小嘴里模糊不清地埋怨着。
母子俩一块出门,林兰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就骑车狂奔厂里。绝对不能迟到,林兰在心里叮嘱自己。最近林兰所在的车间更换了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主任的第一把火抓的就是纪律,无论谁,迟到第一次罚款二十,第二次四十,第三次就是八十,以此类推。以往职工上班拖拖拉拉,上班都半个小时了一些懒汉才打着哈欠逶迤而来。因为送孩子上幼儿园,林兰已经迟到过两次了,千万不能再有第三次,自己一个月工资才七百多,哪能这样扣下去?
但是林兰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三分钟,站在车间门口巡查的正是车间主任李大勇。李大勇长得精瘦,个子矮小,脸上表情却表现得十分凶恶。官大一级压死人,以李大勇的身材,车间里几个老娘们也能把他揍得满地乱爬,可全车间几十号人没有一个见到他不噤若寒蝉。林兰低头骑单车想冲进去,却被李主任眼明手快一把攥住了车把。李主任面色严峻,黑黑的脸上全是怒色,他十分严厉地呵斥道:“下来!”
林兰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踉跄几步才稳住身体,怔怔地看着李主任。妈的,林兰在心里恨恨地骂道,没球本事的人,不想着把生产怎么搞上去,一整天就琢磨着扣谁的奖金。
李主任威风凛凛地问:“这是第几次了?”
林兰努力想笑一笑,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以便蒙混过关,一咧嘴却蹦出一脸哭相,“第三次。”林兰嗫嚅道:“可今天沙尘暴,我还要送儿子去幼儿园。”
李主任十分严肃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兰不施粉黛却眉清目秀的面孔,“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林兰放好车子,踌躇着进了主任办公室。既然已经被抓住了,横竖是个死,看他李大勇能把自己怎么样!月底的奖金是泡汤了,工资扣得太狠我就带着孩子到他家讨饭去。林兰打定了主意,心里有底,因此走进李大勇办公室的时候倒有些盛气凌人了。
出乎林兰意料的是,刚才咄咄逼人的李主任消失了。此刻的李大勇表情十分友善,他让林兰坐下,并用一次性杯子给林兰泡了一杯茶,自己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一口烟咂摸一口茶水。谈话是和风细雨式的,话题也漫无边际,与刚才车间门口发生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
林兰一边谨慎地应付着李大勇看似关怀的问话,一边揣摩话中的意思,思量着对策。据说最近厂子里又要提前内退一批人,一次性买断工龄,以后跟厂子就没任何瓜葛了。虽然买断工龄会得到一笔钱,可那点钱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对普通人来说总是塌实的,因此谁也不愿意为那几万块钱一下子变成孤魂野鬼。
李大勇忽然神情复杂地笑笑说:“我知道,你三年前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也不容易。哎,一个女人过日子太艰难了,你就没想着再找个人帮帮你,一个家没有男人是不行的。”
林兰愣怔地看着李大勇,她就弄不明白,这个新上任的车间主任怎么会关心起自己的私事来。因为疑惑,林兰的表情就有些尴尬。李大勇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连忙自我解嘲地干笑了两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真的,我觉得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讨生活真的不容易哪。”林兰见缝插针地说道:“那你还要罚款!?”李大勇十分爽朗地笑了,坚决地摆摆手,“这个不是问题,只要你好好干,罚不罚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情嘛。”
林兰千恩万谢地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嘘出一口气。她试图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空气太污浊了,鼻腔里吸进不少沙子。外面的风小了些,沙尘却不见减少,时不时还能看到风刮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在空中飘扬而过。她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因祸得福,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因此攀上交情。
林兰所在的是熔炼车间,这是冶炼厂黄金生产的倒数第二道工序,也就是说阳金泥在这里经过一次熔炼已经是半成品,只需要再经过一次电解就成了十足的黄金了。然而这样的工作令人难以忍受,一进熔炼车间就像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让人无处藏身。
熔炼炉的温度有一千多度,被熔炼的阳金泥在红彤彤的炉子里上下打滚,被炙烤着,熔炼着,以便去掉杂质,化身为泥,然后重新凝结,重新做人。在林兰的潜意识里,这里不是在炼金,而是在炼人,被炙烤的不是黄金,而是人的血肉之躯。人离炉子十几米就能感觉到滚滚的热浪像一把把飞刀一样飙过来,连呼吸都很困难,皮肤被烤得脱水蜕皮,上一回班就像是把自己重新熔炼了一番,下班洗澡的时候总能搓下不少死皮,脱胎换骨般。
最可气的是,每天看着那么多金石经过自己的手进入另一道工序变成十足的黄金,而这些金子却跟自己全然没有瓜葛。她搞不清楚,自己生产的是如此值钱的东西,可每月的工资奖金加起来还不到八百块钱。你说,凭什么。林兰心里愤愤的,从传输带上抓起一块阳金泥端详着,这块矿石的成色不错。检查的领导还没有来,门口的两个保安不知躲到什么地方避风去了。
林兰瞅瞅四周没人注意自己,悄悄把手里的阳金泥放进工作服的口袋里。这种黄金矿石虽然不是成品,可黑市上的价钱也足以让人动心。
以前林兰每次做这种事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害怕得不行,总觉得自己是个贼,一旦被人抓住会丢掉这份工作。现在她坦然了,如果说自己是贼,那整个银城公司上下几万人哪个不是贼?从上到下,当官的大偷,底下的工人小偷,黄金白银黄铜铝块铅锌……但凡能带走的顺手牵羊都给掳走了。
前两天林兰经过银城公司体育场时,看到体育场的大铁门以及足球场的两个球门都被人用锯子锯下来运走了,甚至连围墙上的铁栏杆和墙里裹着的钢筋也未能幸免,那些镶嵌在水泥里的钢筋残骸像是被锯掉的手臂,触目惊心地戳在那里。曾经热闹非凡的体育场显出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暗示着一个国营大型企业的颓败。该死的娃娃球朝天,林兰心想,这是实话。拿呗,你不拿别人照样拿。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林兰去澡堂洗了澡,头发湿漉漉地骑上车准备回家。风已经停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在车间门口,林兰一眼瞅见了戳在大门口的王建国。王建国个子很高,以前偏瘦,现在越发骨瘦如柴,简直都没了人形,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别人有了钱都养肥了,可他花天酒地的却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此刻他斜依在栏杆上,醉眼迷蒙地抽着烟,缩头缩脑地往车间里窥视着。
一看见王建国那副死气白赖的样子林兰就知道他又喝酒了,要不他不会这个时候跑到厂子里来找她。最近一段时间,王建国一喝酒就像只死狗一样来找林兰,刚开始只是说一些疯话,撒几下酒疯就溜掉了。因为没人帮衬林兰,王建国觉得有恃无恐,逐渐升级,在厂子里扬言林兰把他给坑了,他这辈子的幸福就葬送在林兰手里。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王建国突然无耻地提出了复婚,或者重新夺回孩子的抚养权。林兰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王建国一次性买断工龄那笔钱快被他挥霍光了,再也买不动夜夜笙歌。当初他们离婚的直接导火索是钱,如今王建国三番五次地找她还是为了钱。
离婚前,王建国一次性买断工龄拿到了三万块钱,这笔钱让王建国的气焰愈发嚣张起来,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没给过家一个子,也没给孩子买过一样东西。林兰因此跟他吵得天翻地覆,到最后王建国一怒之下和林兰离了婚,把孩子丢给林兰便人间蒸发了。
对王建国,林兰的态度是旗帜鲜明的,一切都是妄想,你有你的三十六计,我有我的老主意。这个男人她不再抱任何幻想,他休想在自己这里占到丝毫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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