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乐乐兴致勃勃地要砌飞机模型，唐欢拗不过他，只好站在一边帮忙。
看着俩娃子对着那一堆细小而复杂的零件，玩得不亦乐乎，林姨忽然说了一句：“小姐，也许你是对的，乐乐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有一丝无法掩饰的黯然。
我明白她的心事，多半也是跟我一样，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感觉吧。
于是笑了笑，道：“哪有什么对错呢，不管怎样，总有一天乐乐要一个人走下去，朋友也好，家人也好，都照顾不了他一辈子，不过我相信在他心中，你就跟他的亲人一样，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是的，林姨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如果没有她，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我不会撑得下来，如果没有她，我的儿子可能很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她，很多如果，都只会是如果。
我一直记得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发烧，陷入半昏迷中的我，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辗转，是林姨不顾纽约当时的特大暴风雪，连夜把我送到医院，跟着又小心翼翼的服侍了我很久，直到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还有乐乐刚出生那会，我们真的很穷很穷，穷到连买食物的钱都没有。
经常一天才吃一顿饭，为了多赚点钱生活下去，每每夜里两三点，林姨还蹲在唐人街的后巷里帮人洗碗。
因为营养不够，我的奶水非常的少，乐乐常常被饿得不行，哭到嗓子都哑了，只能张着小嘴，一抽一抽地在那吸气，也是林姨一家一家地去敲门，哀求那些刚生产完的人家施舍一点奶水，为此，她挨了无数的白眼和辱骂。
也让我知道了，在那个标榜自由和博爱的国度里，泛滥着的，不过是对其他种族和下等阶层的蔑视。
我们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在夹缝里，在贫穷中，挣扎着活了下来。
后来，张祁带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再后来，我们有钱了，住上了漂亮的大房子，吃上了各种好东西，再也不用忐忑不安地担心有了上顿，没下顿了，可欠林姨的，却是了。
林姨有个小孙儿，是在我们到美国后的第四年出生的，可直到现在，她都不敢回家去看一眼，生怕被人发现了，给我和乐乐带来不可预知的厄运和凶险。
所以我一直想，在过去的这二十八年里，我到底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年少时惨逢家变，父母相继亡故，又被迫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开，流亡海外，一夕间从云端之上，跌进了万丈深渊。
按理说，我应该是极为不幸的才对。
可在那之后，我有了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林姨又一直不离不弃地守在身边，替我遮风挡雨，还有张祁何欣和丁悦他们几个，也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照顾着我。
那么，我得到的，应该比失去的多吧。
张祁问过我，为什么不报仇，让那些人血债血偿，那时我正在摹那副《长寿山势图》，完成后拿给他一看，他只是苦笑叹气，唐欢小妹妹确实很聪明，小小年纪，也看出了其中的意境。
不错，我是真的想做个普通人，真的不想再理会那些前尘旧事。
曾经，我也为了失去优渥的物质生活而无措，曾经，我也为了父母的决然离去而伤痛欲绝，曾经，我也为了失落的爱情而愤慨上天的不公，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我只看我所拥有的，不看我所失去的。
也许这就是岁月留下来的礼物吧。
望着玩得十分尽兴的儿子，那样明亮的双眼，那样生动的笑脸，令我实在是心满意足，如果生活的每一天，都可以像这样快乐无忧，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林姨看看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小姐确实改变了很多。”
“人都是只能往前看的，老惦记着那些过去的，不过是自找烦恼而已。”我淡淡地道。
我也不想变，我也想一直做父母膝下无忧的孩童。
可惜不能。
不管是哪种方式，平静的，抑或惨烈的，我们始终要长大，那个时候，我选择了最痛的一种方式，埋葬了从前的自己，也为此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
然而，即使时光倒流，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吧？
一个人的性格，始终操控着他的一生，他们觉得我变，实则我原本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暂时没有机会表现出来，一旦变故发生，隐藏在体内的某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迸发了出来。
有件事林姨从来都不知道，其实在出国前的一晚，我曾经到那个秘密的地方，见过父母一面，分别关押在不同房间的他们，容颜憔悴，数日内竟似老上了十岁一般。
我心疼，震惊，惧怕，只能抓住他们的手，直掉眼泪。
母亲是个美人，比我美太多太多，我的五官比较像父亲，只有眼睛长得像她。
她见到我，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像平时一样轻抚着我的发，声音依然婉约动人：“好孩子，忘记这一切，重新再开始过吧，爸爸妈妈能陪你二十年，已经足够了。”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无声淌泪，拼命摇头。
不够，怎么可能够呢？
他们答应过要亲手把我交到如意郎君手中，还许诺过将来要给我带孩子的，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
她脸上带着从容的浅笑，语气十分平静：“妈妈当年犯了大错，现在是时候还给人家了，其实这些年来，本来就是偷来的欢愉，我有了你爸爸，后来还有了你，妈妈这辈子很满足，真的。”
临走前，母亲交代我去看藏在书房里的日记，末了又说了句：“倒是可惜了江曦那个孩子。”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前因，也不知道事情会严重到何种程度，所以没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其实啊，母亲根本一早就料到了我和曦的结局，所以才会露出那么惋惜的表情。
我二十岁前近乎完美的世界，在他们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崩塌。
父亲一直很疼我，可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他最爱的始终是我的母亲，也只有母亲，因为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没能跟馨儿死在一块，是我此生最后悔的事。”
馨儿是我母亲的名字，他甚至没有一言片语提及我这个女儿。
后来，他们双双自尽，后来，我知道了一切因果。
我没有恨过我的父母，即使他们那么不负责任的离我而去。
他们惟一的错，只是太过相爱，为了在一起而不择手段，哪怕是陷害贤良无辜，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爱，因为旁若无人，而显得分外恐怖，也许我的性格中，也一直存在着这种狂野的因子吧，所以那时才会决然地离开，生怕自己以爱为名，一怒之下毁了亲爱的曦。
还好，上帝后来又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去国离家后的种种波折和磨难，让我逐渐看清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而乐乐小朋友的到来，亦抚平了我苍凉许久的心境。
如果所谓的变，能让今后的路，越走越踏实，越走越稳健……那么，我宁愿它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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