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婳想了想,忽一骨碌爬起来翻身下榻,走过去挨着阮念云坐下,半个身子伏在她膝盖上,轻声唤道:“云姨。”
阮念云微笑着替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发髻,柔声道:“睡吧。”
张婳闻着她身上的幽香,心中安宁幸福,犹豫了一下,仰起脸紧紧地盯着她,问道:“云姨,你将来有何打算?”
云姨的身份是皇帝的嫔妃,她愿意留在宫里陪伴自己么?
阮念云淡淡一笑,清浅的笑容似晨曦的莲花般绝美清雅:“等此间的事情了结,我决定去城外的净慈庵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张婳头顶似响起一个晴天霹雳,眼眶蓦地泛起一片水雾,带着哭腔问道:“云姨想要出家?你不要木槿了么?”
阮念云好笑地道:“怎么说风就是雨。都当上太子妃了,还动不动哭鼻子,也不怕被婢女们看到笑话。
张婳扑到她怀里,哭道:“云姨,你不要离开皇宫,不要丢下木槿好不好?”
阮念云拿丝帕拭了拭她眼泪,缓缓地说道:“太子是个善良正直的孩子,把你交给他我很放心。大仇得报,心愿已了,红尘俗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张婳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抽泣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宫里,我们一起逃出皇宫,找一处清静的地方隐居,好不好?”
“傻孩子!”阮念云叹了一口气,侧过脸望着窗外的明月,美丽的双眸似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忽地蒙上了一层阴霾,秀眉微微蹙起,似忆起了极痛苦的往事,声音飘渺,“被万通囚禁的五年里,我过得生不如死,那是我一辈子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即便现在逃出来,可每次闭上眼,仿佛就会看到那些年自己受屈辱的情景。”
她眼帘微垂,掩去眼中的痛苦之色,继续说道:“每次看到自己的身体,我都觉得肮脏不堪,恨不得死去。也许诵经礼佛,可以让心回归宁静,忘掉那些不堪的过往。”
张婳心中大恸,眼泪簌簌滚落,若不是因为她,云姨不会进宫为奴,更不会遭受噩梦般的羞辱。
“别哭。”阮念云脸色温柔,平静地道,“我出家修行,求得心中安宁,于我是一件好事,你应该替我感到高兴。”
“可我舍不得你。”张婳哭得泣不成声,出家修行,脱离红尘俗世,云姨不再有七情六欲,独伴青灯古佛,让她如何舍得?
“净慈庵也不远,你若想念我,可以出宫来见我。”阮念云温柔地说道。
“云姨……”张婳伏在她膝上默默地流泪。出家,云姨或许可以平静地度完余生;若留在宫里,云姨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哭了整整一夜,张婳双眼又红又肿,起身去净房洗漱了一番,正欲命人传早膳,小环掀帘进来,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唬了一跳,惊问道:“小姐,你怎么了?眼睛为何那么肿?不会哭了一夜吧?”
“昨儿太晚睡,眼睛有些红肿罢了。”张婳揉了揉脸颊,吩咐道,“我肚子有些饿了,快去传膳。”
小环禀道:“刚刚皇上身边的梁公公派人过来传话,说贵妃娘娘想见您,请您速去乾清宫。”
万贵妃想见她?张婳心下疑惑,想了想,起身匀面梳妆,换了一件紫色织金半臂褙子,向阮念云说道,“云姨,你先用早膳,我去去就回来。”
阮念云替她扶了扶发髻上的羊脂玉芙蓉簪,微笑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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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微明,晨曦笼罩下的乾清宫肃穆庄严,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张婳跟着小宫女径直走到东配殿,却见高斐守在榻前,脸色憔悴,双眼布满血丝,显然亦是一夜未睡。
万贵妃吃力地开口道:“你来了?”
张婳依礼福了福身:“臣媳给娘娘请安。”
万贵妃望向高斐,虚弱地说道:“你们都先下去,我和太子妃单独说几句话。”
“我去小厨房看看药有没有煎好?”高斐长身而起,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和小宫女们退了出去。
张婳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万贵妃,却见她眉间的黑气比昨夜更甚,玫瑰紫织金锦被映得一张脸苍白如鬼,气息微弱,就算不问太医,也可以知道她十有**是活不了了。
“扶我起来。”万贵妃咳了几下,虚弱地说道。
张婳趋步上前,扶她坐起来,犹豫了一会儿,又拿起一个引枕垫在她腰后,问道:“不知娘娘召见臣媳有何要事?”
万贵妃沉默地望着她,良久,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我三番四次想要置你于死地,你可恨我?”
张婳如实答道:“您是高大哥的亲生母亲,高大哥对臣媳有救命之恩,恩情与仇恨,臣媳愿意记住恩情,忘掉仇恨。”
“忘掉仇恨?”万贵妃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往日凌厉的凤眸似一潭死水般黯淡死寂,“若换了你,心爱之人被杀,亲生儿子还未满月便被自己的枕边人亲手杀死,又丧失了做母亲的能力,变得一无所有,你还能云淡风轻地说出忘掉仇恨么?”
“娘娘并非一无所有,您有皇上的真心,还有高大哥,过去大错已经铸成,娘娘何不放下,好好珍惜眼下。”张婳心下颇有些感慨,人之初,性本善。万贵妃也并非一生下来就心如蛇蝎,初入宫的她纯真善良,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被戾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皇帝,若不是江晋成被害,她也不会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万贵妃盯着她,半晌,说道:“你和阿斐的感情倒是很好。”
张婳忙回道:“高大哥为人仗义耿直,对臣媳屡施援手,臣媳视他为自己的亲兄长一般。”
“兄长?”万贵妃咳了几下,眉头紧皱,似在压抑着胸间的痛楚,隔了半晌,又道,“据我所知,阿斐对你可不是兄妹之情。”
张婳心头一跳,忙道:“娘娘误会了。臣媳和高大哥清清白白,并无男女私情。”
万贵妃忽捂嘴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一缕黑血自指缝间缓缓溢出。张婳唬了一跳,忙道:“娘娘,臣媳立即去传太医。”
“不必了。”万贵妃大喘了一口气,无力地倚着引枕,艰难地说道,“我大限已至,就算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我。”
张婳安慰道:“娘娘别说这些丧气话,太医院的太医们个个医术精湛,相信娘娘很快就会痊愈。”
万贵妃脸色平静:“人生自古谁无死,能够在死之前和阿斐相认,我已经知足了。”她抚了抚脸颊,眉间忽露出几分惶恐不安,“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很难看?到了下面晋成还会认得我么?”
张婳心中不忍,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道:“娘娘容貌还像往日一样美丽,他一定会认出你。”
万贵妃却满脸狐疑,咳了几声,不安地说道:“我已经老了,这些年不管吃下多少金丹,脸上的皱纹却越来越多,晋成一定认不出我了。”
张婳道:“真正相爱的两人,就算对方化成了灰也会认出来。”呃,真是世事难料,若换了一个月前打死她也不相信她居然会开解安慰万贵妃。
万贵妃唇角浮起一丝甜蜜的微笑:“你说得对,晋成一定会认出我。她忽低头看了看自己,挣扎着脱下真红缕金牡丹衣衫,“我不能穿成这样去见晋成。”
她掀开锦被,挣扎着想要下榻,张婳猜到她的心思,忙替她穿上绣鞋,扶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不过走了几步路,万贵妃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般靠在金丝楠木扶手椅上,几次想拿起螺子黛画眉却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喘了一口气,皱眉叹道,“总要收拾得干干净净去见他。”
“娘娘,臣媳替您梳妆。”张婳拿起胭脂水粉娴熟地替她画了一个精致的妆容,最后挑了点桃粉色胭脂抹在她的两颊,用手轻轻晕开,脸庞瞬间变得红润粉嫩,宛如二八少女。
万贵妃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目光迷离,轻叹了一口气:“替我梳高寰如意髻。”
张婳依言将她头发挽成高寰如意髻,万贵妃从紫檀嵌宝石妆匣底拣了一支做工极普通的鎏金蜻蜓钗簪在发髻上,又指了指紫檀衣柜,说道,“最上面一格有一件碧绿色绣夹竹桃的半臂褙子和一条水绿色裙子,你替我取来。”
张婳答应一声,走过去打开衣柜,果然最上面有一件碧绿色绣夹竹桃的半臂褙子和一条水绿色裙子,衣料是极普通的棉布,宫女的款式,颜色亦有些泛黄,仿佛放了几十年般。
万贵妃轻抚着衣衫,神色温柔,轻声道:“这是当年我和晋成约定逃跑时穿的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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