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凝神道:“跟彤贵妃和睦的人不多,可是本宫看来,那人的目的不只是要拉了同贵妃下水,私偷嫔妃肚兜这样的事,更是要对林云霄斩草除根,所以,谁最忌惮林云霄在宫里,便是谁了。”
盈月想了半日,低声道:“奴婢听涅筠姑姑说起过,从前林大人和琛妃娘娘……”
宓姌转过脸,低声喝止:“住嘴!这件事不许再提。”
盈月道:“是。奴婢可以不提。但这宫里能和林大人沾上点儿忌讳的人就只有琛妃娘娘了。这……”
宓姌长叹一声:“无论怎样,先送些上好的金疮药去给林云霄治伤,否则天气热起来,他那一身伤要化了脓也是要命的事,然后悄悄松了林云霄去木兰围场安置好,在得空儿问问他,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盈月见宓姌如此郑重,忙答应了不敢再提。
林云霄的伤养了三五日,便被催着押送去了木兰围场。木兰围场原是皇家林苑,里头千里松林,乃是皇家每年狩猎之处。但除了这一年一回的热闹,平时只有与野兽松风为伍,更何况是罚做苦役,不仅受尽苦楚,更是断送了前程。
宓姌自然是不能去送的,只得命盈月收拾了几瓶金疮药供他路上涂抹,又折下一枝无患子相送,以一语凭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盈月叹道:“娘娘是以此物提醒林大人,希望他无忧无虑。”
宓姌道:“无患子抗风耐旱,又耐阴耐寒。本宫是希望林侍卫无论身在何处,都耐得住一时苦辛,图谋后路。再告诉他,走得不体面,若想回来,就必得堂堂正正,体体面面。”
盈月依言前去相送,回来只道:“林大人走了。只有一句话。娘娘的嘱咐他都知道,请娘娘小心琛妃便是。”
宓姌的笑意顿时凝在嘴角,冷冷道:“果然是她!”
然而,宓姌一时也未有什么动作,琛妃照样是万千宠爱,陪伴君侧。而寒的,只是宓姌一颗素来提防的心,又愈加凉了几许。
四月过江宁后,御驾便沿运河北上,从陆路到泰安。又到泰山岳庙敬香。五月初四方才回到宫中。
回京后第一件事,宓姌便是去了储秀宫看望了意欢。彼时沛涵亦带着璞琪在意欢身边陪着说话。沛涵素来装扮简素,身上是七成新的藕丝穿暗花流云纹蹙银线杀衫,云鬓上略微点缀些六角蓝银珠花,唯有侧鬓上那支双尾攒珠通玉凤钗以示妃子之尊,海兰行动间确有几分临水拂风之姿,楚楚动人。然而,却是永无恩宠之身了。
时在五月。殿中帘帷低垂,层层叠叠如影纱一般,将殿中遮得暗沉沉的。意欢穿着一袭粉红色纱绣海棠春睡纹氅衣,斜斜地靠在床上,爱怜地抚摸着璞琪的手,絮絮地嘱咐着什么。云昆便跪坐一侧,替意欢搭脉请安。
见了宓姌来,意欢便是一喜,继而羞赧。背过身去,低低缀泣道:“臣妾今日这个样子,岂敢再让皇后和皇上瞧见。”
宓姌微笑着劝慰道:“皇上还在养心殿忙着处理政务,是本宫先来看你,大家同为女人,你何必在乎这些。”
沛涵勉强笑道:“这些日子,舒妃妹妹也只肯见臣妾罢了。”她环顾四周,“连殿里都这么暗沉沉的,半点儿光也不肯透进来。”
宓姌懂得地点点头,搂过璞琪:“璞琪病了这些日子,脸也小了一圈,叫皇额娘好好儿瞧瞧。”
沛涵心疼道:“可不是,总是断断续续的,幸好二十多日前云太医终于赶回来了,可算治好了。”
宓姌蹙眉:“不晓得什么缘故?”
沛涵摇头:“小孩子家的病,左右是晚上踢了被子什么的受了凉,乳母们一时没看严。”
宓姌沉吟道:“那几个乳母便不能用了,立即打发出去。”
沛涵微微点头:“打发出去前得好好儿问问,别是什么人派来害我们璞琪的。”她疑惑,“可若真是害璞琪,偏又害得那么不在点子上,只是让臣妾揪心,分不得身罢了。”
云昆请完了脉,宓姌问:“不要紧么?”
云昆温和道:“就是脱发,其他也无碍。”
意欢缓过劲儿来,终于肯侧转身来。她前额的头发掉了好些,发际线拢得老高老高,只有头上笼着的发髻还异常饱满乌黑,许是觉得额头太高太阔了不好看,又剪了好些刘海儿下来。偏偏她的头发掉得稀稀拉拉的,像枯草般发黄,遮住了前头遮不住后头,越发显得欲盖弥彰。女子素来以“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为美,头发少了,难免使她容貌折损。
宓姌忙道:“发髻还厚重,可是江太医调理了之后见好了些?”
意欢难过道:“发髻是掺了假发的,若是散下来,臣妾自己的头发已经掉了大半,根本不能看了。吃了多少黑芝麻和核桃,一点儿效果也没有。”
论容貌,意欢乃是宫中嫔妃的翘楚,与彤千桦可算是花开并蒂,一清冷一妩媚,恰如白莲红薇。偏偏意欢的性子与千桦爱惜美貌瑜命不同,她拥有清如上弦月的美貌,却从不以为自己美。但女子始终是女子,在如何疏淡容貌,如今青丝凋零,倒也真的是难过,宓姌只得安慰道:“你现如今怀着孩子呢,肾气虚弱也是有的。等生下了孩子月子里好好儿调理,便能好了。”她爱惜且艳羡地抚着意欢高高隆起的肚子,又问:“孩子都还好么?”
意欢这才破涕为笑,欣慰道:“幸亏孩子一切都好。”
沛涵抱着璞琪慨叹道:“只要孩子好。做母亲的稍稍委屈些,便又怎样呢?花无百日红,青春貌美终究都是虚空,有个孩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要紧呢。”
意欢怀着深沉的喜悦:“是啊,这是我和皇上的孩子呢,真好。”
沛涵这话是肺腑之言,意欢也是由衷的欢喜。宓姌怕惹起彼此的伤感,便问:“你又不爱出去,也不喜见人,老这样闷着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呢?”
意欢脸上闪过一点儿羞赧的笑色,像是任春风把殿外千瓣凤凰花的粉色吹到了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她招招手,示意荷惜将梨花木书桌上厚厚一沓纸全拿了过来,递给宓姌,道:“皇后娘娘瞧瞧,臣妾把皇上自幼以来所写的所有御制诗都抄录了下来,若有一个字不工整便都弃了,只留下这些抄的最好的。臣妾想好了,要用这些手抄的御制诗制成一本诗集,也不必和外头那些臭墨子文臣一般讨好奉承了编成诗集,便是自己随手翻来看看,可不是好?”
沛涵笑道:“还是舒妃妹妹有心了,皇上一直雅好诗文,咱们却没想出这么个妙事儿来。”
宓姌笑道:“若是人人都想到,便没什么稀罕的了。这心意就是难得才好啊!什么时候见了皇上,本宫必得告诉皇上这件妙事才好。”
意欢红了脸,忙拦下道:“皇后娘娘别急,事情才做了一半儿呢,等全好了再告诉皇上也不迟。”
从意欢宫中走出来时,沛涵望着庭院中晴丝袅袅一线,穿过大片灿烂的凤凰花落下晴明不定的光晕,半是含笑半是慨叹:“舒妃妹妹实在是个痴心人儿。”
宓姌被她一语,想起了自己初嫁皇帝时的时光,那样的日子是被春雨润透了的桃红明绿,如这大片大片洵烂的凤凰花,美得让人无法相信。原来自己也曾经这样绽放过。
诚然,封后之后,皇帝待她是好的,恩宠有加,也颇为礼遇。但那宠爱与礼遇比起新婚燕尔的时光,到底是不同了,像画笔染就的珊红,再怎么艳,都不是鲜活的。
宓姌笑了笑,便有些怅惘:“痴心也有痴心的好处,一点点满足就那样高兴。”
沛涵深以为然:“是。娘娘看咱们一个个怀着孩子,都是为了荣宠,为了自己的将来,只有舒妃,她和咱们是不一样的。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儿,对皇上的心却那么热。”
宓姌道:“这样也好。否则活着只营营役役的,有什么趣儿呢?”
沛涵长叹一声:“但愿舒妃有福气些,别痴心太过了。人啊,痴心太过,便是伤心了。”
二人说着,便走到了长街上。在外许久,突然走在宫内长长的甬道上,看着高高的红墙隔出一线天似的蓝色天空,便觉得无比憋气,好像活在一个囚笼里似的。可是这球笼里,终究是有人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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