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寝殿中,烛火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明明灭灭,樱红色的流苏款款漾漾,一摇一摇地拖出皇帝与千桦细细长长的影子,皇帝在寝衣外披了一件湖蓝团墨外裳,脸色铁青。千桦半坐在榻边,散着一把青丝,身上一袭梅艳色缂丝八团春花秋月衬衣,几颗鎏金錾花扣疏疏地开着,露出雪白的一抹脖颈,正伏在皇帝手臂上哭得梨花带雨。
宓姌见她打扮得如此艳,不觉粗了蹙眉,只对着皇帝行礼如仪。
皇帝满脸不悦,并无招呼宓姌的心思,便道:“起来吧,夜深,皇后怎么来了?”
宓姌和婉道:“臣妾本要睡了,听得皇上寝殿恼了起来,便赶过来瞧瞧。”她含了几分谦卑与自责,“后宫不宁,说来到底是臣妾无能的缘故,还请皇上降罪。”
皇帝摆摆手,气恼道:“不干你的事,到底是朕身边的人手脚不干净,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来。”他问乐子:“人在外头,打得怎么样了?”
乐子探头向外看了看道:“打的没声气儿了,执刑的太监手都酸了呢。”
千桦晃着皇帝的胳膊,恨声道:“皇上!一定要活活打死他,才能泄了臣妾心头之恨!”
宓姌轻声道:“李玉,说是不见了彤贵妃的肚兜,给本宫瞧瞧,是什么肚兜?”
乐子忙答应着奉了上来,宓姌看了一眼,却是一个包花盘金鸳鸯戏水的茜香罗肚兜,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四周滚连续暗金色并蒂玫瑰花边纹,周匝压青丝绣金珠边儿,十分香艳。
宓姌故意蹙眉道:“这是彤贵妃的东西么?怎么瞧着便是几个小常在她们十几岁的年纪也不用这样艳的东西呀。”
千桦轻哼一声,撇了撇嘴,转脸对着皇帝笑色满掬:“皇上说臣妾皮肤白。穿这样的颜色好看。是不是?”
那原是闺房私语,这样骤然当着宓姌的面说了出来,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掩饰着咳嗽了一声,道:“什么年纪了,说话还没轻没重的。”
千桦娇声道:“皇上在臣妾眼里,从来都是翩翩少年,那臣妾在皇上身边,自然也是永远不论年纪的。”
宓姌听着不堪入耳,便转脸问:“乐子。这东西怎么会落到林侍卫手里?”
乐子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嫔妃侍寝。都是在围房里用锦被裹了送进皇上寝殿的,哪怕是在行宫,规矩也是不改的,彤贵妃进了寝殿,围房的宫女便开始收拾换下来的衣物了,谁知这么一会儿功夫,便不见贵妃娘娘的肚兜。”
宓姌目光一亮:“那怎么会跟林侍卫有关?”
“林侍卫今夜就守在围房外。且彤贵妃进殿后,侍卫便轮了一班。林大人回过庑房喝茶,又换去了皇上殿前守卫。之后进忠带人搜查侍卫们休息的庑房,才在林侍卫的替换衣物里发现了彤贵妃的东西。”
宓姌用两指拈起那肚兜对着灯火晃了晃,笑道:“乐子,你告诉本宫,什么人会偷肚兜啊?”
乐子满脸通红:“这个……这个……”
千桦翻了个白眼,叱道:“必是浪荡之徒做的下作事情!”
宓姌瞥着千桦笑道:“也是啊!嘉贵妃保养得宜,青春不老。别说皇上喜欢,是个男人也动心啊。干得出这样的事的,总得是思慕彤贵妃的人才是吧?”
千桦嫌弃地扬了扬绢子,靠得皇帝更近些,可怜巴巴地道:“皇上,臣妾可什么都不知道。”
千桦粉面低垂,一身艳梅色八团折枝西番莲花样的纱袄衣裙,灯光下愈加容光夺魄,却比平日倍添妩媚别致,宓姌蹙眉道:“也真是奇怪了,若是巴巴儿地偷了这不能见人的东西,就该贴身藏着才是啊。怎么放到侍卫庑房那种人多手杂的地方去?也不怕人随手就翻出来,还是故意等着人翻出来呢?”
皇帝道:“皇后的意思,此事有蹊跷?”
店内安静极了,瑶瑶听见远处不知名的虫儿有气无力地鸣叫着。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红烛还在滋滋燃烧着,流下的丝丝缕缕的红泪,似凌云彻身上滴落的血迹,静静淌下。宓姌欠身,神色分明:“出了这样的事,彤贵妃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臣妾在想,林侍卫自伺候皇上以来,一直忠心耿耿,孝贤皇贵妃落水之时他亦不顾性命去救,多年来颇得皇上信任。而彤贵妃侍寝的次数多得是,为什么偏偏在行宫便出了事,若是有林侍卫真的觊觎彤贵妃,在宫里下手偷彤贵妃的肚兜岂不是更隐蔽些么?若这件事有人存心陷害,只怕皇上一怒之下杀了林侍卫不要紧,身边缺少了一个忠心得力的人了。”
皇帝乜了宓姌一眼,淡淡道:“你是在替林云霄求情?”
宓姌深深垂下眼,以谦和恭敬的姿态深吸一口气,道:“是,这件事虽然蹊跷,但人赃俱获,皇上要怎么罚林侍卫都不为过,要是能出了彤贵妃一口恶气,更是值当!只是有一桩,如今是在行宫,不比在宫里。这儿地方小闲人多,今夜为此事打死了侍卫的事传出去,怕也不好听。依臣妾的意思,未免冤死了林侍卫,还是死罪当免,活罪当罚!”
皇帝略略凝神,亦觉得困倦。他抚慰似得拍了拍千桦香肩:“也罢,那边打发林云霄去木兰围场做个打扫的苦役,以后再不许回京就是。”
千桦还欲再说什么,宓姌及时打断了她:“连肚兜都会被人盯上,说白了不过是彤贵妃自己言行上还不够检点,本该是位分尊贵得人尊重的年纪了,偏偏还弄得满身小姑娘的玩意儿。若真传出去,也是彤贵妃自己的名声了。皇上,今夜既然闹出这么大的事,就不宜再由彤贵妃侍寝,以免皇上再想起这烦心事,”宓姌肃了脸容,一派中宫威仪,“彤贵妃也宜后宫反省静思,以免日后再惹出这样的麻烦。”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彤贵妃。你跪安吧。进保,去接琛妃过来。”
进保答应着退下了。宓姌亦告退离去。到了门外,宓姌见是乐子亲自送出来,便低声道:“多谢你传话过来。”
乐子忙道:“林侍卫对皇后娘娘有救命之恩,奴才是知道的,且奴才是皇后娘娘在宫里的一只眼睛,林侍卫便是另一只,奴才可不愿看着旁人生生剜了娘娘的眼珠子去,免得剜了这一只,到时候就来剜奴才了。”
宓姌点头道:“你是个乖觉的。好好儿给林侍卫上点儿药。择日送去木兰围场,一切便靠你打点了。”
乐子答了“是”恭恭敬敬送了宓姌出去。
透破厚厚的云层洒落的微弱月光。在宫巷一片迷蒙的黑暗之中浮荡着,像是一层薄纱摇曳,落下迷蒙的湿润。夜风拂面微凉,宓姌心头却不松快,只是陈着脸,默默前行。
盈月扶着宓姌,低声道:“娘娘以为。今夜的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娘娘?”
宓姌摇了摇头:“事情来得太突然,且本宫是举荐过林云霄,但他并未明里暗里帮本宫做事,所以算不得是本宫的心腹,又有谁要算计呢?”盈月疑心道:“莫不是彤贵妃……”
“彤贵妃和林云霄无冤无仇,不会托了自己下水去害他,且扯进了肚兜这样香艳私密的东西,他不怕丢了自己的脸面么?”
盈月细想:“要说算计彤贵妃,宫里算上跟彤贵妃不睦的。兮贵妃是一个,琛妃也是一个,便是婉嫔,也与彤贵妃不大合得来。”
宓姌凝神道:“跟彤贵妃和睦的人不多,可是本宫看来,那人的目的不只是要拉了同贵妃下水,私偷嫔妃肚兜这样的事,更是要对林云霄斩草除根,所以,谁最忌惮林云霄在宫里,便是谁了。”
盈月想了半日,低声道:“奴婢听涅筠姑姑说起过,从前林大人和琛妃娘娘……”
宓姌转过脸,低声喝止:“住嘴!这件事不许再提。”
盈月道:“是。奴婢可以不提。但这宫里能和林大人沾上点儿忌讳的人就只有琛妃娘娘了。这……”
宓姌长叹一声:“无论怎样,先送些上好的金疮药去给林云霄治伤,否则天气热起来,他那一身伤要化了脓也是要命的事,然后悄悄松了林云霄去木兰围场安置好,在得空儿问问他,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盈月见宓姌如此郑重,忙答应了不敢再提。
林云霄的伤养了三五日,便被催着押送去了木兰围场。木兰围场原是皇家林苑,里头千里松林,乃是皇家每年狩猎之处。但除了这一年一回的热闹,平时只有与野兽松风为伍,更何况是罚做苦役,不仅受尽苦楚,更是断送了前程。
宓姌自然是不能去送的,只得命盈月收拾了几瓶金疮药供他路上涂抹,又折下一枝无患子相送,以一语凭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盈月叹道:“娘娘是以此物提醒林大人,希望他无忧无虑。”
宓姌道:“无患子抗风耐旱,又耐阴耐寒。本宫是希望林侍卫无论身在何处,都耐得住一时苦辛,图谋后路。再告诉他,走得不体面,若想回来,就必得堂堂正正,体体面面。”
盈月依言前去相送,回来只道:“林大人走了,只有一句话,娘娘的嘱咐他都知道,请娘娘小心琛妃便是。”
宓姌的笑意顿时凝在嘴角,冷冷道:“果然是她!”
然而,宓姌一时也未有什么动作,琛妃照样是万千宠爱,陪伴君侧。而寒的,只是宓姌一颗素来提防的心,又愈加凉了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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