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局长选择暮色苍茫的时候走出家门，是为了此时光线照不见他脸上的焦躁与不安。
电视节目里正播着春节联欢晚会，不知是谁又在演小品了，朱局长一幢一幢房子走过去，从前前后后的窗户里溅出都是开心悦耳的欢声笑语。街上的彩灯一盏盏亮起来，在这将黑未黑的黄昏，它们竟也显得光亮而艳丽起来。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偶尔碰上一两个也大都行色匆匆，脸上也都无一例外地挂着兴奋和喜悦，家中有酒有菜，有如梦的温馨，怎能不归心似箭？
朱局长则与众不同，步履沉重，他的神情写满了满腹心事的郁闷。
出门之前，朱局长思忖着先给秦冰冰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她去了北京之后情况。但是他就是找不到秦冰冰留给自己的那张名片。他记得曾经非常精心地收好了那张名片，但很快发现，他越是精心收藏的东西，就越是难以找到。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感觉到自己整天都在找东西，不找东西的时候也在为找不到东西生气。那是因为他的记忆力正在衰退。他老了。这很无情也无奈。他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为此非常沮丧。
杨浦的家庭似乎也没有因为秦冰冰的离去有丝毫的改变。这可以从他坚持除夕之夜值班一事上略见端倪。往年，局里为了防止市民鸣放烟花炮竹引发火灾，造成档案的烧毁，都要留下两三人在局里值班。而这次，杨浦却固执地让值班人员全部回家团圆，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在局里守护。朱局长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于杨浦来说，春节是一个极为痛苦难过的节日，它把他的孤独和他的家庭矛盾一下子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承认自己是现代的法海，但确实做了法海曾做过的事情。他当时就暗自作了决定，尽管三个在外地工作的儿女全回家过年了，难得一见的孙儿和外孙女也都带回来了，但他今晚不能同他们欢聚一堂了，他要带些酒菜，到局里来陪同杨浦一道度过这个不眠之夜。
朱局长径直推开值班室的门，杨浦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里面，电视机没有开，脸色白得像纸。他听到门响，目光虽然转过来盯着了他，但明显地显出心神不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朱局长吓了一跳，关切地问道：“怎么啦，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杨浦拉过身边的一张椅子，见上面有些水渍，顺手操起一张报纸擦了起来，恹恹地说道：“来，坐这里吧。你的儿女难得回来团聚一下，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放心，我会恪尽职守的。”
朱局长也将桌子上的凌乱的报刊拢了拢，一边将带来的酒菜摆上，一边看着杨浦机械地反复擦拭着那张椅子，有点疑惑地问道：“干嘛只把我的椅子擦得这么干净呢？”
杨浦脸色漠然地摇了摇头，像是话里有话地答道：“我是想，呆会儿喝多了，难得说我不会坐上你那张椅子的。”
朱局长听着这话，颇为敏感地摇了摇头。看来，尽管自己守口如瓶，杨浦对这次的班子调整的内情还是知道的。奇怪的是，在他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沮丧。也是的，他只有四十岁，机遇的大门远远没有关闭，看来最要紧的还是在于识别，要认清隐藏在事情背后的意义。有一段日子里他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从表面上看，局里职工的推荐意见受到了杨浦与秦冰冰去海南一事的影响，但从深层次去找原因，似乎又远远不局限于此。他那颗硕大的头颅曾高速运转了几天，也没有想明白，更没有找到答案。
直到前些天，他应邀回到他下乡的那个乡镇参加一个庆典，遇到了一件事才使得他茅塞顿开。参加完活动后，他顺路去他呆过的村里看了看，却正好遇上了两个葬礼。凑巧这两个死去的人他当知青时都认识，不得已只好分别去看了看。这两人都是村里的殷实人家，可葬礼的场面却截然不同，先到那一家院里挤满了人，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哭泣、哀叹声；而后到那一家却是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人在场。他对此迷惑不解，就向陪同他的村支书问道：“你们这儿是什么民风呀？在我的印象中，先前那个人吃喝嫖赌什么都来，而后面那人一向节俭老实，怎么会这样好坏不分！”村支书笑了笑，不经意地解释道：“唉，哪有什么好人坏人，都是买卖人。先前那个人，虽然在村里是个酒色之徒，但他却是村里最大的施益者。他性格随和、开朗，实际上村里几乎每一家人都从他那儿得过好处。别的不说，他一会跟这家买只鸡，一会儿跟那家买头羊。而且，出手也还十分大方。这就是为什么村里的人都来哀悼他。可我们后去看那人又有什么用呢？他成天喝稀饭和啃咸菜，没人能从他身上赚到一分钱。我想，他死了没人会想念他的。”幸运的是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还没有完全退化。角度，在有的境况下，几乎决定了一切。朱局长醍醐灌顶般悟出全部奥妙所在。说穿了，这领导艺术并没有什么深奥之处，说得好听是凝聚人心的艺术，说得不好听就是收买人心的艺术。杨浦在这方面说他是小学生并不为过，并且还不听自己的劝。他带着为自己平反的味道，本能地一下联想到，或许就算是没有杨浦同秦冰冰的海南一行，杨浦在这次推荐中也不一定是稳操胜券，自己最初不就是倾向于老宋吗。村民们的想法、村民们的感受，竟一点一滴的溶进了自己的感觉里。当时那么一想，他内心的歉疚感仿佛一下子减轻了一半……
朱局长在来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谈及这个话题。因为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他将谎话连篇，而说谎对他来说是件极不情愿的事。他要谈的，是他内心歉疚的另一半，也就是杨浦的家庭问题。新班子的搭建与秦冰冰的病愈，仿佛他心里的三座大山搬走了两座，就剩下杨浦家庭这一座了。他之所以同意秦冰冰暂时出走，就是不想在这当中再横生枝节。他真是不希望杨浦的家庭出现变故。
杨浦找来两个茶杯，拧开了朱局长带来的那瓶五粮液酒，二话没说就倒满了两大杯。接着，也不看朱局长，端起其中的一杯，像喝水似的“咕嘟咕嘟”地一气喝下几大口。
朱局长见状，吓了一大跳，慌忙夺下杨浦手中的杯子，半开玩笑地说道：“不要看到酒好就这么喝呀！我看你平时酒量不大，今天怎么了？酒只带了这一瓶，你都喝了，我还喝什么呀。”
杨浦出人意料地笑了，而这笑声又包含了某种苦涩。他自嘲地说道：“你还别说，今天我就想喝酒。也是的，这一瓶酒对我一个人来说也许够了，但对两个人来说，那就完全不够了。”
恰在此时，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宋局长一步跨了进来。他将手里拎着的两瓶酒往桌子上一放，爽朗地笑了两声，冲着朱局长说道：“你别劝他，我就喜欢这种喝法。这样子，我们就像小杨刚来时第一次喝酒那样，今天放开肚子喝，喝它个一醉方休。”
朱局长拉过一张椅子，惊讶地问道：“老宋，你怎么也来了？”
宋局长伸出手来端起朱局长那杯酒，也“咕嘟”了一口，调侃道：“哈哈，我可是闻着酒香一路寻过来的。说起来，我曾经非常羡慕狗儿的嗅觉，却一直怀疑人类的嗅觉当真是比狗儿要差。”
杨浦乘机夺回自己的杯子，情绪显得有些激动，眼圈里竟然噙满泪水。他强作欢颜地说道：“还是宋局长爽快，不怜惜酒，来，我们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小杨，你怎么啦？借酒消愁这种不上档次的事你也干？”朱局长一时摸不着头脑，显得有些困惑。
杨浦明显地呆了一下，笑容随之僵硬，不过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很洒脱地一耸肩，看了看朱局长，又看了看宋局长，一口将杯子里剩下的酒吱溜溜地喝了个底朝天。随后，低下了头，慢慢地眼就红了，他突然用一种伤感的语调说道：“朱局长，宋局长，我和陶莹今天去把手续办了。”
朱局长一惊，急忙问道：“你们把什么手续办了？”
杨浦从衣袋里拿出了离婚证，随手扔在了桌子上，眼泪水夺眶而出。
朱局长从桌子上一把抓起离婚证，双眼瞪得老大。他两手捧着那离婚证，前面看，后面看，打开看，合上看，仔仔细细研究。不错，民政部门出的，大红公章盖着。他心急如焚地问道：“你不是说过，你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怎么会就弄到分行李散伙的地步了呢？”
杨浦犹豫了一下，还是脱口说道：“我也不想将婚姻的创口越撕越大，以至于大到让人失去了弥补的愿望。事情是这样的，朱局长不是到省上给我联系了去国外考察的事吗，省局的王局长今天给我来了个电话，说是这次安排得比较宽松，可以揩同夫人一道去。我想这是个和解的机会，立刻给陶莹打了个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到国外去……”
朱局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怎么，她不愿意去？”
杨浦的眼神忽然变得飘忽起来：“不，她高兴得哭了，连连说道，‘我愿意，我愿意！’”
朱局长被弄糊涂了，一头雾水地问道：“这不挺好吗，那……？”
杨浦刻意轻描淡写，然而事实上，当时他几乎气炸了：“可她最后又问了一句，‘你是哪一位？’”
朱局长听了这话，如同尖锐的鸣嘀直射他心脏的靶心，使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的脑海里立刻滑过那次他和小唐去学校时陶莹所说的那番话……他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身子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眼前又多了一个幸福家庭被误会摧毁的实例。看来，他心目中压着的这最后一座大山，就是愚公来了也搬不掉了。
半天没吭声的宋局长，猛地抓起酒瓶子，一边倒酒一边扯着嗓门嚷道：“喝酒喝酒，等喝完这几瓶酒，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你们先喝着，我去一趟卫生间。”朱局长觉得眼角有些酸涩，赶紧起身朝门外走去，谁知刚一打开门，却看见刘明娟和王晓雅正站在门口落泪。他怔了一下，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激动，有点伤感地对她俩说道：“你们也来了，都进去吧，好好劝劝。”
朱局长并没有去卫生间，而是独自一人来到走廊的尽头，倚窗而立。他影影绰绰地看见了杨方明，还有局里的其他几个职工，正朝值班室走去。他心里顿时沸腾开了，默默地思忖道，人呀，有时候真是古怪的东西，总想把过失尽量推给他人，并且一旦怀疑自己有过失的时候，总希望寻找到证明自己那一份儿自我感觉的根据和旁证。刚才他还在为自己的愧疚感松绑，现在看来，自己又错了。人，不可能都像村民那般势利，任何时候都不会也不能放弃对真善美的追求。这是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就像花开花落，就像所有的河流最终要流向大海。或许，这天气再暖和一点，人会变得善良些，这个世界也会变得善良些。他仿佛突然陷进了一种无边的感动之中，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夜空，他觉得天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远、深邃。
漆黑而宁静的夜空中，突然间腾起一串串焰火，并且越来越密集，尽情舒展并幻化成无尽的斑斓，如飞掠的流星，如散落的花瓣，如飘逸的彩绸，耀眼而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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