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的前几天,天空上飘荡起鹅毛大雪,整个城市一片银装素裹。
朱局长走到大门口时,档案局不大的院落里,积雪在宋局长的组织下已被清理干净了。铲起的雪,培在了院子中央,垒成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雪堆。看得出,用锨什么的轻轻拍过,如刀削过的一般,齐齐整整的,像一块跌落在地上而又没摔碎的豆腐。
宋局长站在雪堆旁,脸色涨得通红,正气呼呼地训斥着冯文革,手指头几乎戳到他的鼻子跟前:“我在前两天的全局职工大会上讲过,市里这几天正在整理机关作风,你怎么又迟到了。这样吧,作为惩罚,你负责把这堆雪清理掉。还有,大冷天的你留这光头是什么意思,也不怕脑瓜皮生冻疮。我以前就多次提醒过你,机关干部要注意自身的形象。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儿是不是?”
冯文革梗着脖子,给了他一个后脑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朱局长看着宋局长,心里就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在滚动。自从那次在办公室里谈过话之后,他就发现,宋局长就仿佛蝉蜕了似的,整个人整天像充足了电一样,一刻也不能停歇下来。看上去,宋局长给人似乎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也似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似乎有一种既像死亡又像新生的感觉。一时间,局里的大小事情不厌其烦,事必躬亲,好像一只牛在辛勤地耕耘,到处都晃动着他忙碌的身影,与前段时间的消沉和灰败形成鲜明对比。这个老家伙,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却仿佛在经受人生的第一次脱皮期。目睹着他如此拼命的工作,朱局长脸上曾一度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和欣慰,但稍纵即逝。因为他已经觉察出了宋局长的疲态,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了。像是长征途中掉队的红小鬼终于找到了大部队,又像是从前线打了胜仗退下来的士兵,尽管表面上是什么也没失去,但已经耗尽了多年保存和积攒下来的元气。
朱局长走过去,一边取下帽子弹着上面的雪花,一边带着愠意问冯文革:“你又怎么啦?”
冯文革扭头看了看朱局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宋局长批评我剃光头,其实,其实又不是我自己剃的,是剃头匠干的事。宋局长也不要只说我一个人,请看看朱局长的头,不是也没有头发吗!这表率作用就没做好嘛。”
宋局长恼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猛吸一口烟,突然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弯下腰紧紧地按着腹部,痛苦地喘起了粗气。他的脸一阵痉挛,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灰黯了。经常是上了点年纪的人会突然间变得委靡不振,刚才的器宇轩昂风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还原成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夕阳之人。
朱局长投去探究的眸光,关切地问道:“老宋,不要紧吧,得注意一下身体呀!不要我刚出来,你又进去了。你接班也没必要把进医院这事也接过去呀!”
宋局长摆摆手,双眼紧闭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他睁开眼,两眼冒着火苗,如狮吼一般对冯文革咆哮道:“格老子的,请看看朱局长的年龄!”
冯文革的脸色煞白,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惴惴的不安,额头也沁出一层毛毛汗。他或许没有想到宋局长会突然间发火。他偷偷瞟了一眼宋局长,带着一丝狐疑,按道理宋局长在公示期间,对下属应当表现出和蔼可亲和宽容大度才是,更何况自己还有着某种特殊的身分。
朱局长心里“格登”了一下,张口想笑,又觉得一丝心酸。他拽着宋局长的胳膊,不容置疑地说道:“走走走,你给一个毛头小子动什么气。走,到屋里暖和暖和,歇息一下。”说罢,又回头冲冯文革喝斥道:“小冯,赶紧把那堆雪清理掉,待会儿我要来检查。”
朱局长拉着宋局长进了办公楼,正要上楼,却迎面碰见小脸紧绷的李小宛。
李小宛拦住了宋局长,递给他几页稿纸,撇撇嘴说道:“宋局长,你昨天不是说要按组织程序办事吗,这是我停薪留职的报告。少做惊讶状!这种小事情,没有对伊拉克动武那么重要,好像不需要召开联合国大会来讨论。你给看一下,希望能快点批下来。不然,人家不依你,我不得当忍者神龟的。”
宋局长脸上的表情有种暴风雨欲来之前的强烈压抑。他拉下脸说道:“快点是多快,有乌龟跑得快吗?今天先不说这事,昨天我就安排了,今天是节前大扫除。你办公室打扫了吗?”
朱局长见李小宛噘着嘴要说什么,连忙抢先说道:“老宋,你先回办公室。这事我来处理,李小宛,有什么事到你办公室去说。我正好也有事想找你谈谈。”
李小宛像一个听话的乖乖女一样低垂着头,跟着朱局长进了她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显然是刚刚打扫完,显得很整洁,地上还残留着刚拖过的水渍。可是,李小宛似乎对自己的劳动并不珍惜,她一走进去,就气呼呼地把手中的稿纸撕了个粉碎,天女散花般地撒了一地,地上一片狼籍,像是办公室内凭空落了一场大雪。平日里的李小宛是很乖巧的,但这并不说明她乖巧得没个性,被惹急了的她也会使出一些小性子。只一眨眼功夫,她那副样子就仿佛是一只突然狂燥起来的小猫咪。
朱局长双手叉腰,吃惊地看着她,又气又急地大声斥责道:“李小宛,你这是什么态度!”
这时,冯文革正好一步跨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一下子也怔住了。他迷惑不解地说道:“小姐的脾气越来越见长了哇?不至于吧,办公室又没招你,刚打整好,挺干净的干嘛又撕一地的纸屑?多可惜呀!”
李小宛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有你的股份啊?!”
“这纸屑粘在湿地上可是不好清扫的呀,哪怕你就是有哈利•波特的飞天扫帚,恐怕也不起作用!”冯文革颇有些同情地望了望李小宛,猛然拍了一下脑门,对她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你先等一下,不要着急。我出去一趟,回来就搞定。”说罢,就转身匆匆出门而去,跟“土行孙”似的一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
朱局长强压住火气,脸上留着询问的神情,冷峻地说道:“李小宛,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吧!”
李小宛把脸一扭,似乎忍了几下终于没能忍住,像个孩子似的嚷叫道:“骗子,说好的事情也要变。他要让我打扫卫生,我偏不听,我就要把办公室里弄得乱七八糟。”
“你不会也是对局里最近调整领导班子有意见吧?”朱局长问得倒是心平气和,口吻像一位老师在帮助一名犯了错误却还不明白自己错误在哪儿的学生在寻找错误似的。
李小宛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是鼻孔里“哼”了一声。
朱局长不禁微微一笑。不是由于自己的问话而觉得自己可笑,是因为李小宛那种生气的样子引发的。他很自信,这些年来阅人无数,炼就出了一双孙悟空的金睛火眼,看人几乎能看到五脏六腑里去。在他看来,这小女孩越是生气,越证明她企图竭力回避什么,越证明他真是问到了点子上了。
朱局长忍不住追问道:“你无权保持沉默,我这是在征求意见,说说吧!”
李小宛被问得一愣,但那一愣只是瞬间的事,她随即郑重地回答:“嗯,局里我几个平时耍得好的人当中,有的说这个好,有的说那个好。”
朱局长加重了语气:“那么你呢?我问的是你,你的意见。请你正面回答我。”
李小宛一副“和我无关”的模样,开始嬉皮笑脸地含糊其词了:“我吗,就像待嫁的女孩子,面对几个贼酷的男人,不知挑哪个合适。反正,我赞成他们大家的意见。”
朱局长皱了皱眉头,你本来就是待嫁的女孩子,还煞有介事的说什么“就像”。正想穷追不舍时,走廊里传来冯文革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冯文革气喘嘘嘘地抱进来一台吸尘器,兴冲冲地对李小宛说道:“我从库房里替你把吸尘器搬来了。你不要看它不起眼,原装的日本货,功率大得很,不要说这点纸屑,就是再加点其他的……”说着,他拿起办公桌上烟灰缸,把里面的烟灰、烟蒂全倾倒在地上,接着说道:“不信你看,只要我手一按这个按钮,这些纸屑、烟灰立即都会无影无踪。否则,我立马把它们吃下去。”
李小宛听了,平静地说道:“看来你非吃不可了。”
冯文革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绝对不会!”
李小宛突然抿着嘴笑了,开心地说道:“会的,因为今天停电。”
朱局长也有些忍俊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用手指头戳了戳冯文革的额头,提醒道:“院子里的雪还没清除掉吧,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还跑来帮别人吹汤圆!”
李小宛撇嘴说道:“就是,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不知道吧?最新消息,张柏芝怀孕了!这下你死定了!”
冯文革颇为窘迫,呓语一般自言自语道:“唉,我就这点优点了,先人后已。既然你们这般不认可,我改还不行吗?我看我还是去找我的铲子吧。”说罢,悻悻离去。
朱局长再度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李小宛,他想解读她。
李小宛显然心情好多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朱局长,你就不要教育我了,听你说教比看新闻联播还难受, 就像是在折磨人家的感官系统。你真要有心关心下一代,最好去找那些可以教育好的人下功夫。我要办停薪留职手续跟这次换届没有关系。我对局里的老班子、新班子都没有意见,真的。其实谁当局长都一样,该发那么几个钱的还是那么几个钱,该发的人民币也绝不会变成美元。再说呢,想办停薪留职手续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秦冰冰也想办。不过,她倒是像对新班子有意见。你要谈找她他谈吧。我之所以不满宋局长,是因为他原先答应过我,不知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朱局长心里滑过一丝没来由的紧张,像发现火情的救火队员,急不可耐地问道:“你说什么,秦冰冰想办停薪留职手续?!”
李小宛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满不在乎地说道:“她是这样说的,还直向我打听北京的情况,说要跟我一起去。我只是看她好像对宋局长有意见,没有告诉她那是宋局长战友办的公司。”
朱局长顿时心急如焚:“她现在还没正式上班吧。快,你和我一起到她宿舍去,我得找她谈谈。”
就在他们俩匆匆忙忙地穿过档案局院子时,只见冯文革独自一人在那雪堆面前,一边费力地铲着雪,一边扯开嗓门儿在拼命嚎叫:“呀啦嗦,这就是青藏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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