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局长走进档案局大门,只见院里新停放着一辆奥迪轿车,车体如墨色水晶般的簇新,局里的许多职工都聚在那品头论足,兴致勃勃地在指指点点的。
“朱局长,不来看看你的新车呀?”冯文革的眼睛调皮地眨了眨,又摸车头又摸车屁股,就像是在对那辆车耍流氓。
朱局长没有搭理他,也没有凑过去看车,径直进了办公楼。车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前两个星期,宋局长告诉他,说他的那位战友要以半卖半赠的形式给局里一部奥迪车,只需付款二十万。他当时根本不信,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上还直是念叨着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真给弄来了,是还是有点神通广大。只是,他现在无心于此,就是摆一架飞机在那也没有丝毫的兴趣。
朱局长一进办公室,就给刘明娟拨了一个电话,让她赶紧到他这来一趟。
“看到新车了吗?不像你原先坐那辆普桑,出租车似的,开个窗子都得跟在大庆钻油井一样摇上半天。局领导能坐上这样的新车,连局里职工的脸上都有光。宋局长真是有办法。”刘明娟居然兴奋得像个小女孩,高兴得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就像是坐了那种车撞了人都可以不用停似的。
朱局长摆手制止了她,压低嗓音问道:“小秦昨晚上还好吗?”
刘明娟扫兴地瞥了他一眼,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脸上倏地闪现出掩饰不住的惊异和迷惑:“朱局长,你怎么了,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没怎么呀,这么大惊小怪的。”朱局长有点莫名其妙。
“还说没怎么,你自己看。”刘明娟拽上朱局长的胳膊,不容分说,一下子就把他拉到了穿衣镜面前。
朱局长在办公室的穿衣镜里,看真切了自己——大约是一夜没睡好,脸上有些浮肿,眼皮也泡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两个又大又松的眼袋往下直垂;模样明显比以前显得苍老,额头的皱纹密如田间干涸的裂缝,稀而枯软的头发仿佛像缺了水分的乱草;一向挺直的腰肢此刻可怜地佝偻着,显得疲惫而虚弱。他也忽然觉得一夜之间,自己还是有不少变化的,完全不是他正常时候的造型,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悲苦交集。
“这,这原来这就是我啊……和往常很……很不一样嘛。我没事,还是谈谈昨晚上的情况吧!”朱局长努力使脸部肌肉松弛,顾影自怜,挤出一点尴尬的笑。
刘明娟一脸困惑,漫不经心地说道:“昨晚上没什么情况呀,就是到飘香园歌舞厅唱唱歌跳跳舞,后来又去滨江公园的广场上吃了点烧烤,后来就各自回家了。”
朱局长的双眉紧皱,拧成一个大疙瘩,不耐烦地打断道:“真是的,我让吹横笛你偏吹竖箫。谁要你说这些,我是问小秦怎样,情绪好点没有?”
刘明娟定睛看着朱局长,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她笑了,笑得那么不怀好意,竟然让朱局长浑身都不自在。她显然是被朱局长的焦躁勾起了好奇心,让她觉得多少有些蹊跷,并生出点小妒嫉,毫无顾忌地露出一脸笑靥:“朱局长,怎么突然这么关心起秦冰冰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你瞎想什么!”朱局长的脸,气得像一只青虾,好半天才止住牙齿的打战。
刘明娟看朱局长真生气了,伸了一下舌头,起身去饮水机前给他倒了一杯水,顺带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刚才那话说出去,她就有些后悔,毕竟跟这位老领导还没到可以随便乱开玩笑的地步。她回到桌前,先递了一杯给朱局长,然后捧着杯子坐下来,一边用眼神瞟着他一边唠叨起来:“昨天晚上,我接到你的电话,就去了秦冰冰那儿。我去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像尼姑念经似的一动不动。我说让她陪我出去逛街,她开始还不去,我拉她都拉不动,可急坏我啦。后来,我把王晓雅叫来了。王晓雅一来就没心没肺地说什么离婚的女人可真孤单,接着就骂她躲在屋里头孵鸡崽崽啊,大家都是寡母子一个,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病态。就你这种状态和这副样子,我看直接叫车拖精神病院得了。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她都不为所动,一点点反应都没有。我们连劝带拖,好不容易才弄出了门。可是,到了歌舞厅,她不唱也不跳……”
朱局长如坐针毡,忧心忡忡,露出失望的神色,眼前老是晃动着秦冰冰脸上那种倍受精神折磨的难受表情。他心里清楚,这段不堪回首的噩梦将带给她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咔咔地按响每一个手指头,一额角的虚汗,感觉到身上的体温在一点点退却,他以为自己会心痛、失控、甚至于拍案而起。然而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老板椅上,神情木然,盯住刘明娟那因喋喋不休而不停翻动的嘴唇。
昨天晚上,朱局长到小唐家取经的时候,甜甜爸爸已经上床睡觉了,摸索了两三分钟才穿好衣服出来。他一脸歉意的寒暄了几句,才切入正题,整个事件他讲得很细,甚至于那种上下级关系也讲了,只不过他把当事双方均谎称为他的远房亲戚。最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咨询应当如何对待和处理这事。甜甜爸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叹了口气才为难地说道:“这种事只有男女双方在场,取证困难。当然,都是亲戚,我不知道朱局长是倾向于男方还是女方。若是女方,在不能提供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最好劝劝算了,就不要弄到法庭上去了。弄不好,官司打不赢不说,人的名声也搞臭了。就如同《红楼梦》中的尤三姐所说的,‘保得了清白之身,保不了清白之名’。唉,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不值。我看,这种事情还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尽管这种看法不那么令他喜欢,他也极不赞同,但细细思量一番,又觉得不无道理。朱局长起身告辞,走出小唐家门的那一瞬间,一种气馁的情绪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心,将他从遥远和恍惚中唤回现实世界,同时悄无声息地削弱着他积聚起来的某种勇气。他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悲怆。他在秦冰冰面前的愤怒和承诺,通通像一座沙砾雕筑的雄伟城堡,只被轻轻一推,就让它像灰尘般全盘地溃散。当然,这当中也不排除父亲的经历对他的影响。也就是从那一时刻,他开始没法控制内心冲动的情绪,尽可能把一腔的怒火浇灭掉。他感到渺茫,心里一阵虚弱,觉得自己硕大的头脑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和睿智,轻飘飘的,就像个泄气的漂浮物,要不是有短脖子拉扯着,大概会像氢气球一样飞走了……
“朱局长,你怎么流泪了?”刘明娟一脸惊讶,失手摔破了手中的杯子。
朱局长下意识地一抹,果然湿了眼眶,但他自己竟一直浑然不觉。他原以为自己的泪腺退化得差不多了,已经不会流泪了,谁知愈老愈难以控制。老啦,男人不受控制地流泪,就是老的迹象。他的确好些年都没流过泪了。其实不仅仅是泪腺,他觉得自己的脸皮也像是一块正在快速老化的面具,一脸的约定俗成与恰如其分,许多人还把这称誉为所谓的沉稳、持重。而这不受控制的泪水,涩涩的,把他的这一多年对外形成的气质与风度顷刻间完全颠覆了。
“朱局长,我是不是又讲得太罗嗦,让你感到厌烦了吧?”刘明娟小心翼翼地问道,边收拾杯子的碎片边目不转睛地察颜观色,似乎想从朱局长脸上捕捉到什么。
“不,没有……你说到哪儿了。”朱局长的胖手原来支在下巴颏上,听到这里,他把手从下巴颏下拿开,摆动了一下:“请讲吧,继续讲吧,你并不妨碍我,是我自己走神了,在想别的事……”
门“咣当”一声被掀开了,冯文革门也没敲一下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冲着刘明娟气喘吁吁地嚷嚷道:“刘主任,快,宋局长刚才给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找你,说是他在市政府门口等你,让你赶紧拿上材料过去,他好带你去给新车办手续。”
刘明娟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朱局长,并不动声色。
朱局长挥了挥手,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和蔼,但稍纵即逝:“去吧,这是求人的事,耽搁不得。出去时替我把门带上。”
“朱局长,秦冰冰说她不舒服,今天想休息一天。”刘明娟刚一出门,又把门推开一条缝,将头探进来说道。
朱局长再次挥了挥手,语气平和地说道:“知道了,你走吧,待会儿我给杨浦讲一声。”
待刘明娟他们离去后,朱局长仰面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一叠声地叹息。他的信心和勇气像是在漫漫溃裂了。这个节骨眼上对于自己而言,他目前尚还是整个事件的局外人,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变成局内人,一旦变成局内人许多事就身不由己了,弄不好自己也要赔进去。他拉开了抽屉,拿出里面的风油精涂在太阳穴上,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此时自己的清醒和镇定比什么都重要。经验告诉他,做任何事给自己也给别人多留条后路总是有好处的,不能一开局就把棋一步走死了。他终于定下神来,觉得自己现在应当考虑的,已不再是如何去揭露宋局长的丑行,而是能否再找秦冰冰谈谈,可真正面对她时,又该谈些什么,难道是劝阻她……
恰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朱局长没有急着去接,待它响过几声后,才缓缓地伸手拿起话筒。但当他一听到里面的声音,立即匆忙站起身来,像是被马蜂尾部伸出的尖尖针狠狠地螫了一下似的。
“朱局长,是我,秦冰冰。”话筒里的声音如柳絮、杨花一样轻。
朱局长余悸未定地喘着气“嗯”了一声,就咬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
“我想问一声,你去监察局了吗?”话筒里有嘤嘤的哭声,显得非常非常的空灵和遥远。
“小秦,你别着急,我会去的。只是,在去之前,我想再找你谈谈。你看这样行吗?”朱局长说这话时有点局促不安,似乎明白自己正在远离正义和良知,浑身感到芒刺在背一般地极不自在和难受。
电话的那一头陡然一片静寂。许久,秦冰冰才说道:“朱局长,我想好了,这事就算了,你没去也就不用去了。”她这话说得很快,好像担心说慢了,这话的后半截就会留在嘴里。
朱局长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秦冰冰很快把电话挂了,只得默默无言地放下了电话。他忿忿地咬了咬嘴唇,仅仅是咬了个牙印,而这个牙印也只有他自己才知晓。不过,他的心仿佛一下子就平静了。这种平静,当然绝不是一种坦然而轻松的平静,更有一些像是心如止水,同时掺杂有无可奈何的平静。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束住双脚的小兽,无论怎样挣扎咆哮,也只能原地翻滚,他找不到一条解脱自己和别人的锦囊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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