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阴天。天色暗暗的,看上去要下雨了。
朱局长走出市委大楼那一瞬间,身上感受到一丝寒意,失落和遗憾的情绪悄悄地爬上心头。冯部长虽然没有直接谈及自己的事,但毕竟已经涉及到交接问题了,而且就在这三两个月内。这尽管都在意料之中,一旦真的面对,仍然不免有些令人伤感。路面上有些冷清,道旁的梧桐树叶跟自己“鬼剃了头”似的,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折叠出细碎的影子,那些影子看起来有些寂寞。他觉得自己就像这冬季里一片残留在枯树上的黄叶,在最后的一点停留之后,毫无希望地向泥土中飘落而去。而那片飘落的黄叶,又像一个岁月的书签,自己的人生不知不觉中就翻过去了六十个篇章,一下子就到了尾页。
朱局长正欲上车,无意中看到一个见孤独苍惘的倩影在眼前一闪,伸长了多肉的脖子一看,是局里的秦冰冰。他冲她招了招手,喊住了她:“小秦,回不回局里?搭我车走。”
秦冰冰摇了摇头,目光躲躲闪闪,话也说得有些闪烁其辞:“我刚来,有点事……有点事想找监察局的领导说说。”
朱局长上下打量了一下秦冰冰,心头不禁怵然一惊。他意外地发现秦冰冰容颜憔悴,神情萎顿,目光游移,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青年人的影子了。这女孩儿一年来情感上遇到一些坎坷,家庭也破裂了,确实令人同情和怜悯。不过,近来局里职工中有一些传闻,说她同杨浦之间关系暧昧。本来,朱局长认为这事是无稽之谈,凭着他的观察能力和判断能力,秦冰冰和杨浦都是有理智的人,正直善良的基本觉悟还是有的,不会干出这样的糊涂事。可后来听小唐说,杨浦和他妻子陶莹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最近还为这事大闹过一场。他不由得对这事变得半信半疑了,有点看不清。这种感觉就像他平时走路,自上而下地俯视,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其余部分都让肚子挡住了视线。人是会变的,事物也是会变的,辩证法早已提示了这一自然规律。唐三藏在女儿国还动过凡心呢!是啊,现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宁可信其有也不要信其无。他想,是得找个机会同两人分别谈谈了,有则要处理好,没有也得引起注意。尤其是刚才同冯部长谈话之后,他知道组织部门正把杨浦作为自己的接班人之一在考虑,在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出什么岔子。他得对局里的这位新同事负责呀。
“小秦,你来得正好。”朱局长关上车门,让司机老王先开车回局里,然后扭头对秦冰冰说道:“监察局的事改天再去吧,我们沿江边走走,我正要找你聊点事情……”
他们出了市委大门,向右拐了两次,走了十来分钟便来到滨江公园。不知不觉已是冬天,河风一阵紧似一阵,江边行人稀少。朱局长正是为了不惹人注目,才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没料到凛冽的河风吹在身上透骨的寒冷。秦冰冰禁不住一个劲地哆嗦,接着又咳了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河风太大,我们进去坐一会吧。”朱局长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茶楼说道,秦冰冰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茶楼,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了下来,要了两杯热茶,两碟瓜子。瓜子一黑一白,黑的是西瓜子,白的是南瓜子。茶楼里的生意颇为冷清,稀稀拉拉地没几个顾客,而且没有一个熟面孔。这从保密角度上也是令人放心的。
“小秦,最近怎么搞的?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吧!”朱局长的话意味深长。他说话一向都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犹抱琵琶半遮面。他觉得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都看破了的事就是不去说破。领导毕竟不同于平头百姓,说话做事都得讲究艺术。
秦冰冰默不做声,将双手交叉团在胸前,睁着眼,痴痴的望着窗外的沱江河水。窗外的亮色渐次地灰了下去。几片轻烟般的乌云从天边升起,像泼在天空中的重墨,慢慢扩散开来。乌云映衬下河水流淌得很缓慢,混浊而疲惫,俨然张开了大嘴,好像要吞噬一切。她的心此时此刻仿佛已经沉到河底了。
朱局长望着秦冰冰,仿佛在等她说点什么。秦冰冰却什么也没有说,手臂始终团在胸前,似乎准备抵御随时可能到来的伤害。他脸上显示出一点点失望。说心里话,在局里他一直很欣赏和看重这位科班出身而又美丽娴静的女孩子。几年前,当他第一眼看到这女孩子时就心生遗憾,为什么没有没走明星路线,要不,什么貂蝉西施杨贵妃,郭襄黄蓉小龙女,大导演非争着抢着要她来演不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埋没在档案局可惜了。不过也好,起码能够美化档案局的工作环境。更令他赞叹的是,这个女孩子不仅人长得漂亮,工作也干得那么漂亮,不得了,简直太不得了啦。他发现她是可造之材。她分配到局里还不到两年,就被他提拔在中层干部的位置上,是局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后来,他之所以把她从相对闭塞而出头露面机会少的编研处调出来,安排到办公室这个综合部门,让她能够更多的接触外界,也是意在培养她的组织协调能力。他希望若干年后,她能成长为局里的领导成员之一。正因为如此,他不愿意看到她在成长过程中有任何的闪失,他得不时的提醒她,从更高的层次把握好自己。
“谈谈吧,包括对我们几位局领导有什么看法、想法,都可以谈。老宋、杨浦,还有我本人,都可以谈。小秦,我今天特意找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就是想打消你的顾虑。”朱局长在一步步向谈话的主题靠拢,但又不想说得太直接太露骨,以免造成她的窘迫和尴尬。
茶楼里依然很静。时间沉重地滑过,可以清晰地听到它走过时的声音。
朱局长见秦冰冰仍在那里呆想,神情也有些恍惚,以为秦冰冰不高兴了。他吓了一跳,这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把心里所想的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机关里的这类事情,作为领导过问一下也无妨,睁只眼闭只眼更不会天下大乱,就像橡皮筋一样有很大的弹性。在这个女人成堆的单位,他对类似的许多是非打心里厌倦,甚至本能地不想去多管,在一地鸡毛中养成了让自己淡然超脱的能力,尽可能地让自己耳根清净以致身心平静。他想到自己今天突兀的想法和行为显得多少有些过分和可笑。即便是出自责任心要插手过问一下,事情也得慢慢来,不能让秦冰冰一开始就产生抵触情绪,女孩子毕竟脸皮要薄得多。这事看来先得从杨浦着手,或许那样效果要好一点。想过之后,他便站起了身,怏怏不乐地说道:“小秦,看来你有点信不过我这个老头子。你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我们再找机会谈吧。”
“朱局长,我……”秦冰冰突然神精质地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朱局长耐着性子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等着听她说话。
秦冰冰脸色变得煞白,白得似乎和身后的墙壁差不多。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连黑森森的睫毛也一丝颤动都没有。看上去,她就像被某种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失神地呆坐在那里,犹如一尊一动不动的淡彩素瓷像。
“小秦,你没事吧?”朱局长愣住了,不禁有些惴惴然。
秦冰冰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仿佛曾经有过的痛彻心肺的感觉像绳索一样一圈一圈地勒紧着她。她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她的神情看上去让人感到像是一位溺水者在拼命挣扎。
“小秦,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女孩,或许是我冤枉你了。我不该听信那些流言蜚语。”朱局长头还在轻轻地摇着头,仿佛是对某事物做出了正确判断后的自信。
秦冰冰终于忍不住了,但一开口便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晶莹剔透的泪珠扑籁籁滴落下来,让她亲口说出那天晚上的事令她心如刀绞,这话实在难于出口。她知道自己此刻无论怎样掩饰,都不可能将自己羞赧的表情抹杀掉。但秦冰冰明白,她必须说出一切,她若不说,就算她死了,那团屈侮的火焰也永远不会熄灭。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那声音很细,细得像是用完了的牙膏被人硬挤着。
朱局长听了她的哭述,尽管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可在他听来却如雷鸣,感到十分惊骇。意料之中的事情总是发生不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却总在发生。最初,他还以为秦冰冰反应如此强烈,是在被动地接受杨浦的诱惑,有她的难言之苦。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秦冰冰是一个身正影不斜的好女孩。出乎意料的是,她说出的却是与他找她谈话的初衷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南极和北极掉了个头,而且是如此的恶劣和让人感到义愤填膺。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这个老宋怎么了,虽然在这种事上自己平时也有所耳闻,但绝对没有想他会如此的胆大枉为。蓦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跟小刀子似的飞过来直扎他心窝子,十环。他浑身也随之一震,感到有一种痛,可以深入骨髓。呼呼呼,他听到自己胸中那团燃烧起来的火苗。
“混账东西!”朱局长的咆哮在茶楼的墙壁上撞来撞去,引来周围许多惊诧的目光。
秦冰冰的眼泪决堤似一发不可收拾,说完后一直在伏案痛哭,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伤痛,双肩不停地抽搐和战栗。她就这样一直没有声息地哭泣着,眼泪在脸上流淌得很慢,衣袖上也沾上了,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深深地痕迹。
朱局长对她的遭遇不免一阵唏嘘,油然升起一种父兄似的责任感,一股酸楚从胸中汩汩溢出。他心里还在隐隐作痛,咬咬嘴唇,鼻酸道:“小秦,你刚才到监察局去,不会是去向他们反应这事吧!行了,你若还信得过我这老头子,这事就交给我了。”
秦冰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朱局长,眼神里充满不可名状的苦痛,仿佛从中能读到一个人万念俱灰的悲哀。
天开始下起了小雨,雨点子砸在窗子上,窗台上有盆开放的水仙花,一片花瓣沉重地跌落下来,仿佛有清脆的破碎声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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