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在来上班的路上就一直思索着,似乎在牵挂一件什么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脑子里,好像有啥子东西凝固了,混沌得像一团粘糊糊的霉豆腐。直到进了办公室,依然没有想起。他索性拿起刚送来的报纸,懒心无肠地一页一面地翻下去,那纸面上的字就像是一群蚂蚁,乱爬乱窜,啥子都看不进去,就连这些天赖以解闷和津津乐道的伊拉克战事也不再吸引他了。唉,不想了,说啥子也不想了。就是,萨达姆就是傻大母,管他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
早晨起来,又是一夜未眠的宋局长便心烦意乱,醒来后觉得眼珠儿拼命往外凸挣,仿佛要离开他的眼窝。他穿衣服时就开始冲着老伴直发火:“这件T恤咋个搞的,会不会是你给拿错了?我穿上它简直透不过气来,领子紧得要命!”
“衣服倒没拿错,是你的脑袋钻到袖子里去了。”老伴看了看,冷笑了一声,一脸的不屑:“怎么啦,丢了魂似的,不会又是被哪个女鬼缠住了吧!”
宋局长正是带着这种糟糕的心情来上班的。他放下报纸,缓步走到窗前,眼睛茫然地瞪着外面。窗口伸展着几丫枯枝,挂着几片泛黄的树叶,显得憔悴与孤单;阳光下可看见飘浮于空气间的尘土,它们象是很轻盈地在舞动,又似很沉重地在挣扎。他蹙皱着眉,一只手不住地擦着额头,表现出一种无助、无望而又无奈的神情。李小宛怀孕的事就像法海和尚的金钵一般罩着他动弹不得。原先以为让李小宛去医院做了就万事大吉了,可把所有的细胞组织包括头皮屑都动员起来细细一想,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比如说,总得要有人带她去做,不能让她一个人独自去;得去找医院董院长给她联系一个好医生做,要不万一真出了岔子怎么办;做完了也得有人照顾她,让她调养好身体……这一切,都得有人去呀,自己出面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所有的问题就如同战场上密集如雨的炮弹向他飞来。难道这就是他的劫数,时辰到了,自己在劫难逃。他浑身冒着虚汗,不知所措,满脑子都是求助的SOS。他能求助于谁呢?表面上他市里的各路神仙都混得滚瓜烂熟,但要真正找到帮他解决这种问题的人,很快所有的人都像筛子里的水漏光了。他真的不知道别的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做,这种时刻如果有一个老师就好了,他指的是男女关系的高级人才,或许能给他指出一条人间正道来。一阵凉意掠过他全身,不知为什么他有些害怕。从未产生过的孤寂划过心野,让他体味了生命的孤独。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了主张,所有的想法都杂乱无章。他脑子里好像有根弦就要崩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一艘中了弹而变得千疮百孔的军舰,不仅不能自在地游弋,甚至失去了随波逐流的飘浮能力。
宋局长也曾竭力试图保持坦荡的情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提醒自己不要风声鹤唳,乱了阵脚。当他在局里难得闲下来时,当他回到家中,面对着再熟悉不过的老伴、女儿时,他的心里曾无数次地涌起恐惧和悔意。他为自己做作的表演而羞愧。特别是在家里,家人任何无意识的目光都能让他感到难堪。与一个如同自己女儿萌萌一般的女孩有暧昧关系,并且在对方身上还有了他的寄生物,对他和这个家庭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这种压力让他不堪重负,在精神上几乎接近了崩溃的边缘,不论怎么留神和注意,类似于钻衣袖的失态之举,时不时就像抓不住的泥鳅哧溜一下就溜出来了。
就在昨天晚上,萌萌新交不久的男朋友开车来接她去蹦迪,宋局长便对那男孩子不满地说道:“我说呀,你除了带我的女儿看电影、上舞厅、坐咖啡屋这些事之外,就不能干点别的事儿吗?”
那男孩子怔了一下,随后喜形于色地说道:“宋伯伯,您的意思是,我和萌萌都交往了半年了,可以干别的事儿了,是吗?”
宋局长当时直想抽自己的耳光。这才他骤然想起了他所牵挂的事,是啊,今天早上似乎未与女儿照面,莫非是昨晚上又没有回家。他感觉到事情不妙了。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忙忙地走向办公桌,拿起电话往家里一个劲地拨。电话拨是拨通了,但是就是没人接。他的心情更加烦乱了。
门“咣当”一声被掀开了,声音惊动了宋局长。当他抬起头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才打电话要找的“贱内”。他看见老伴那张明显苍老而又忧心忡忡的老脸出现在办公室里时,顿时吓了一跳,一种不祥之兆立即钳住了他的心。平时老伴儿是很少来局里的,有什么事都是打个电话来,莫不是萌萌真出了啥子事,也从少女变成妇女了!那一瞬间他身上根根汗毛全都立了起来。他的神经就是再粗,也经不起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宋局长硬着头皮问她:“不会是萌萌出了啥子事吧?”
“不出事才怪!都是你宠的,把萌萌给宠坏了。疼孩子没有这么疼的,我早就提醒过你,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老伴儿突然火了,白了他一眼,提高了嗓门冲着宋局长大声嚷道:“自打萌萌开始交男朋友,就不戴眼镜了。眼睛近视到八百度还固执地不戴眼镜,不成摆设啦,能不出事吗?我说她,她还不听。这不,昨晚上回来,终于产生了严重后果了……”
宋局长的脑袋嗡的一声,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向头部涌去,眼前竟然一阵阵发黑,潜意识中最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完全感觉得到老伴语气中的愤然和沉重,只是不明白她为何提及萌萌戴眼镜的事,脸上强忍着没有失色,几乎像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女儿在辩解:“咋个会?近视眼不戴眼镜,就能产生严重的后果呀?”
不想老伴冷笑道:“还说不严重?她现在近视得连人都分辨不清,送她回来的男孩子根本不是带她出去的那个。”
“就这事呀?儿孙自有儿孙福,懒得管,随他去。只要他们俩好,我们两个老东西就别多事了。啥子大不了的事哟,我还以为大白天撞到鬼啰。慌哪样,就是拉登来了也还有布什先抵着呢。唉,和你这样的人过日子,老是这么一惊一咋的,我迟早会被搞出毛病的。你后半辈子要是守活寡你可别怨我啊!”宋局长满肚子的担忧一下消掉一大半,但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伴儿,不安地问了一句:“还有别的事吗?”
“根本就是你心不在焉,这还不够严重啊,你未必还盼着她再出点别的事?”老伴儿一听,心里就不太高兴,絮絮叨叨地责备起来。
宋局长慢慢地从纷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老伴儿的念叨声让他十分厌烦,女人控制自我的能力天生就差。只是,他不想和老伴儿发生冲突。这些天来,他心里一直在为李小宛的事有一种负疚感。他反过来耐着性子安慰道:“你别着急呀。我打电话问问萌萌,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他拨通了女儿所在那宠物医院的电话。
宋局长听到对方“喂”了一声,就知道是萌萌接的电话,便笑眯眯地问道:“我的娃儿还好吗?”
萌萌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对不起,这里是宠物医院。”
宋局长忍不住笑了:“你以为我不晓得是宠物医院呀?”
“这么说来,先生把宠物当成孩子了,真有爱心。”萌萌似乎被感动了,半天没吭气,好一会儿才颇为兴奋地问道:“那么,先生,请问,是猫还是狗?”
宋局长实在憋不住了:“萌萌,啥子猫呀狗的哟,是你爸爸!”
萌萌“哦”了一声,听出了宋局长的声音,在那一头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宋局长并没有单刀直入,而是先绕了一个圈子:“萌萌,我想问问,你跟那男孩子交往快半年了,你们的关系进展得咋样?”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爸爸,你是听到了什么呀?我怎么觉得你的好奇心好像用错了地方。”萌萌立即显得有些气短,半天才说出话来,犹犹豫豫的,并且声音放得很低:“你不要听外面的人红嘴白牙地乱呱呱。我爱他,他也爱我。他的父母也赞成我们的交往。我也相信他会给我带来幸福。我想我们会生活得美满的。”
“是吗,这样挺好的呀。”宋局长暗暗松了口气,只是脸还僵着,费解地问道:“不过,你这样说是啥子意思?是不是他跟你谈到过结婚的事了?不会这么快吧?”
萌萌忙不迭地回答说:“当然谈到过。一开头就谈了。”
宋局长随口问道:“他是啷格说的?”
“他给我发过誓,一定会娶我的。”萌萌开始说得很快很果断,紧接着就结巴起来,吐词含含糊糊的:“只是,他现在……现在不知道怎样去对他现在的老婆说才好呀。”
宋局长听到这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勃然大怒道:“啥子耶,他是有家室的?萌萌,你搞啥子名堂!”
萌萌显然是感应到了父亲的怒气,一下子吓得把电话挂了。
宋局长一阵茫然过后,那个已婚男孩勾起他的切齿之恨,他认定是他引诱了自己的女儿萌萌,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伴儿。她也被这突然知晓的事震惊了,以致就像受到电击一般,瞠目结舌,精神处在半痴半呆的状态之中。宋局长觉得自己额上的青筋已经绷了起来,都不记得要把话筒放回去,隐忍不住心头的火气:“还傻楞在这里干啥子!赶快去萌萌那里,一定要让他们断了。”
他俩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又磕磕碰碰地上了小孙的车。宋局长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如何说服女儿。猛然间,他发现脚下有一只女式皮鞋,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不会是李小宛昨天拉下的吧!脑子里倏地闪过了这个念头。他做贼心虚地瞥了老伴儿一眼,乘她不注意,悄悄地拣起来想也没想便扔出了车窗。
车子在宠物医院门口停下了。宋局长匆匆忙忙下了车,见老伴儿磨磨蹭蹭的,感觉胸腔里憋了多日的烦恼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的心头呼啦啦地腾起一股怒火,气得脸色苍白,几乎将“你他妈的快点要不要得”几个字一口喷在她的脸上。
老伴儿忸怩了一下,然后低声问道:“你看见我的一只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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