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垮拉着一张脸懒洋洋地走出办公楼，四下看了看，果然看见杨方明正蹲在地上，捣鼓着甜甜的小童车。刚才他去了杨方明的办公室，里面的人告诉他杨方明在这里。他对杨方明刚起草的一份文件极其不满意。他皱了皱眉头，铁青着脸，径直走了过去。
“甜甜，你妈妈不是说你长大了，都上一年级了，怎么今天没去上学呢，在这里骑辆破车扰民？”杨方明的声音中充满了责怪的口吻。
“我不想去。爸爸也说我差点才6岁，读书还太小了一点。可妈妈硬要送我去。”甜甜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方明，天真地问道：“叔叔，我也能长成跟你一样大的大人吗？”
“是的，只是还得花上十多年的时间才行。”杨方明回答得很简捷，很实在。
“到那会儿，我就用不着什么事都得听大人的，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吧？”甜甜的目光里充满了羡慕。
“甜甜，那恐怕不行，”杨方明似乎想了想，没多大把握地说道：“大人世界复杂得很，连叔叔我都还没长大到那份儿上呢！”
宋局长一看到杨方明一副闲情逸致的样子，心里便窝着一股火，憋也憋不住。他是个性情中人，但是他发作的怒火通常消散得也很快，就跟他怒火的燃起一样快。他极少掩饰自己的感受，喜怒哀怨全写在一张脸上，脑子里肯定不比狮子老虎有更复杂的思索。局里这几年进了不少的大学生，他总觉得这些人跟自己不一样，他们大都做事情没有责任心，大事干不了，小事又不肯干，而且歪道理多，喜欢钻牛角尖，让他这个带兵打仗的人头痛欲裂。这些人完全不同于早一批像他这号从部队上转业的人，领导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尽职尽责。他觉得杨方明对他交办的事情没有尽心尽力，凭他的文字功底不会写成这个样子，字迹潦草凌乱都不说了，关键是没把自己的想法和意图在文件内容中表现出来。
宋局长一走过去，便气鼓鼓地嚷道：“杨方明，上班时间不在办公室呆着，你在这儿干啥子，我还以为你在练法轮功呢！哼，要摆摊辞了公职到大街上去摆！”
杨方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一边伸手拭着额上的汗，一边用一个缝纫机油壶向车轴里注油，不慌不忙地应道：“这就好。这车的轮子偏了，我给调了调，再上点油骑起来就不那么响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还是先调一调你起草的文件吧！”宋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一只手不停地敲打着另一只手拿着的文件，接着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和责骂：“这是起草文件，不是写研究文章，该带行政强制性的在用词上就不能软。你看看，啥子档案管理软件要尽可能地使用市档案局推荐的，不是尽可能，而是必须。我就看不来这种醒二豁三的用词。还有，五年内全面推行新的整理规则，长麻吊线的拖这么久干嘛，就是今年试点，明年全面推开……”
杨方明无端受到抢白，白皙的面孔腾地红了，不服气地辩解道：“国家和省上的文件都是这样提的，我可是依样画葫芦呀。”
宋局长听了这话更不高兴了，死死地盯着他，眼珠子就两粒上了膛的子弹，仿佛只要一扣扳机，顷刻之间就会呼啸而去。他立眉竖眼地训斥道：“你瓜娃子脑壳有包？读书太多脑子糊涂了，咋个这么不开窍，还跟我咬倒犟。要是都按上面的提法写，比倒箍箍买鸭蛋，那我们还有必要出这个文件吗，转一下不就行了！我们之所以要出这个文件，就是要结合当地的实际嘛，马上去改，改好了再拿给我看看。这个文件必须今天把它发出去。”
杨方明不吱声了，可是他把脸别到一边去，明显地并不服。那副委屈的表情活像个没有完成家庭作业的小学生。他迟豫了一下，才把文件接过去，用手指指甜甜的小童车，固执地说道：“我把这个弄好了就去改。要不，甜甜在这里骑，正对着我办公室的窗口，吱嘎吱嘎地吵得人心烦。写什么都集中不起精力。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这才下楼来替甜甜修整修整。”
就在宋局长刚要转身离去时，杨方明又低声咕噜了一句：“还是古时候的人聪明呀。”
宋局长扭过头来，声调徒然增高，脸红筋胀地问道：“你在嘀咕啥子，气鼓气胀的要干啥子，嘀咕出声音来呀？”
杨方明偷偷向他看了一眼，只见宋局长满脸阴云，一副风雨来临的样子，吓得屏住气，连忙谨慎地解释道：“我是说，古人写东西都是从上到下，要是看的速度快些，看上去就像在连连点头；现在的人写东西都是从左到右，不论写得如何好，看得快的时候，就像是在连连摇头，好像通篇都在胡说八道似的。”
宋局长一开始没听懂，愣了一下，及至转过弯来，便憋不住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笑过之后，脸上刚才糨糊般刷出的一脸严肃发生了变化，情绪逐渐缓解下来，说道：“你咋个这么里扯火哟，跟我玩绕口令是不是，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多的人，就是这么酸腐。”
宋局长心情一好，便停下脚来牵了牵甜甜的手，逗她道：“甜甜，你不去读书，以后连数都数不来。”
甜甜的手像火烫了似的往回缩，怯怯地说道：“我会数数。”
宋局长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吓坏了甜甜，让她想起了童话里的大灰狼。他立即换上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放柔声音说道：“是吗，那我得考考你，三的后面是几呀？”
甜甜眨眨眼睛回答道：“是四。”
宋局长接着又问：“九的后面是几呀？”
甜甜不屑一顾地说道：“是十。这个爷爷也不知道呀！”
“嗯，还是甜甜聪明。”宋局长夸奖了一番，最后问甜甜：“十的后面是几呀？”
甜甜有些不耐烦了，一口气说道：“是J。爷爷问得真是麻烦，干脆我都告诉你吧。JQKA，A后面就什么也没有了。不对，还有大王小王，大王最大！”
宋局长哈哈笑了起来，心情一舒畅，笑声是那么的爽朗悦耳。
杨方明跟着笑了几声，让甜甜骑上童车试试，那些刺耳的噪声果然是小了许多。
宋局长转身向办公楼走去，只见杜彬成匆匆忙忙从楼内走出，便拦下他问道：“老杜，最近在忙啥子哟，风风火火闯九洲呀，咋个在局里总见不到你的人影子？”
杜彬成低声神秘地说道：“我被市纪委抽调去帮忙了，最近抓住了一条大鱼，省纪委都下来人了。”
宋局长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对这个朱局长的跟屁虫不怎么感冒，随口说道：“别又是瞎搅和吧。这个年辰，别弄出冤假错案就阿弥陀佛啦。”
“宋局长，你知道这次查的大鱼是谁吗？是分管我们的郭市长。”杜彬成说到这里，又随即谄媚一句：“你可别再和他套近乎了，千万别再提什么战友战友的了，免得惹上一身鱼腥味。”
宋局长目瞪口呆地看着杜彬成，他一脸兴高采烈的表情一看就晓得屁眼儿挺黑的，显然是属于“良心大大的坏了”的那种人。他那匆匆离去的脚步极有可能是去争取更大的胜利。杜彬成透露给他的消息太让人震惊了。他对郭市长当然是太了解了。这个郭市长也是部队转业下来的，私下交往时，彼此真还一口一个战友的称呼。其实，在他的心目中，郭市长还是一个挺廉洁的领导。他每次春节去拜年，送上一些家乡的土特产，郭市长总以等价的名烟名酒回赠给他，常常让他十分感动。只是，最近听说他同市里的某位主要领导有过节，彼此搞得很不愉快。那次，他和朱局长去郭市长办公室汇报经验交流会的情况时，郭市长正在挥笔疾书一句毛泽东诗词“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嘴里还直是念叨“不怕死的，你就来碰吧，我叫你碰一个死一个。就当上次是白去了一趟寺庙，罪过啊，只得先除了四害再说！”他当时就感到了不对劲。没想到……
小唐两手叉腰，扯开嗓门儿直是嚷，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杨方明，杨方明……”
杨方明从楼上窗口探出头来，满脸堆笑地问道：“什么事呀？”
小唐指了指甜甜的童车，一跺脚反问道：“这车是你动的吧，是你不？”
杨方明略有点得意，瓮声瓮气地说道：“没有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呵呵呵！”
“杨方明，谁让你动甜甜的车了，你傻呀？你脑袋瓜子是进水了呀，还是被门挤扁了？”小唐截断了杨方明的活，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本来我在接待室听到那车子的吱嘎声，还知道甜甜在什么地方，有事没事，可是现在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怎么让我放心呀！”
杨方明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从自以为是助人为乐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做错事的窘境，一时无法将两者统一起来。他的脑子有点发闷，眼镜的度数仿佛骤然间上升了好几百度，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小唐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往地上啐了一口，挖苦的语言波澜壮阔，滔滔不绝：“说起来还是副高，副教授，难怪有人说能把简单问题弄复杂了就可以当教授。真是的，幸亏你还只是一个副教授，要是正教授还不知道会干出好复杂的事来！呸呸呸，我还从来没见过干这种蠢事的人！”
周围骤然聚拢一群围观者，而在宋局长面前，一下子就围了十几号人。办公楼窗口也不断耸动着探头张望的脑袋。国人看热闹的热情和工夫可能在世界上都是个奇迹。看电影都得花上十块钱，这种免费的骂架场面谁不想看？众人的眼睛瞪得比刚擦过的窗玻璃还亮，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杨方明发呆的脸上，性急地希望他立即接上火，急得有人差点儿喊出“先摸鼻子的是公鸡”的话来。这些人饶有兴致地交头接耳，脸上泛着亢奋的神情，祈盼着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紫禁之巅惊世决斗尽快重新上演。
王晓雅从窗口探出头来，忍不住愤愤打抱不平，打算上演《水浒传》中的一声吼，一张嘴“咦”地一声拉长了腔调：“谁又见过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肯定是男人又出差了，只有没过好性生活的女人才把自己的难言之苦变成脏水随意泼洒，一看就是内分泌失调啦。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
小唐两手往腰上一叉，一副准备大吵、特吵的样子，仰头应战：“Hi,我男人出不出差关你屁事呀！好心？我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过好心，就只见到驴肝肺了。没见过你这样的……”
王晓雅嘴更快，截断道：“Hi，Hi什么Hi，一个初中生还会说Hi，初中生意味着什么，那不过是一个初级教育，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认全了再来Hi，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
“够了没有？屁大点儿的事吵啥子吵，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都在一个单位挣饭吃的人，一天鼻子撞眼睛的，说啥子见过没见过的……”宋局长气得粗话差点脱口而出，脸色发青都快成国防绿了。他把两人当着自己的面争吵视为是对自己的藐视，但这不是在部队上可以一操祖宗就是好几代，当事人又是两名女职工，想想只好把未达环保要求的话强咽了下去，摆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用洪钟般的声音说道：“真是的，难道你们都没长眼睛，看不见我就在这里吗？”说过之后，他马上觉察到说出的话似乎有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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