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在走廊里意外地碰到了的另两位局长，局里的一把手朱局长和副局长杨浦，他们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事。几天的奔波跋涉，使得他不可避免地消瘦和憔悴了许多。以至于朱局长不敢相信地瞪着他看了半天，大惊小怪地问：“老宋，你病了？”
宋局长嗯嗯啊啊地应着，勉强笑了笑，那笑容是硬挤出来的。
朱局长摸了一下自己头顶的荒芜地带，关切地说了一句：“我看你是黄忠人老刀不老，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能折腾！年龄不饶人呐，别拿自己当小伙子了，你不腰酸吗？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门，我都会非常地担心。”
“你担心啥子？”宋局长眼皮痉挛，连跳了几下，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种说不明白的恐慌，惊讶地察看着朱局长的脸色。当他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是神经过敏时，便拖长了声调来掩盖自己的窘迫，打着哈哈说道：“别担心，我会随时回来的。”
朱局长摇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恰恰正是我所担心的。”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嘻哈大笑起来，笑声使得走廊里走动的人们一齐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瞪眼望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杨浦笑吟吟地问道：“这次去北京跟党中央国务院住了几天，一定感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谈谈感想吧！”
“没有没有，没什么好谈的。”宋局长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收敛笑容，目光中透出一丝尴尬，沉默片刻方才转过话头：“不过，要说感受，我觉得北京人的素质实在太高了。”
“是吗？”杨浦不懂，又补一句：“何以见得？”
“那儿的人，就连呀呀学语的小孩子，一开腔都是我们这许多人学起来很困难的普通话，而且是京味十足。”宋局长说罢，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杨浦咧开嘴笑了笑，随口说道：“也是的，我听说宋局长在北方呆了快二十年，乡音却一点也没变，现在偶尔冒两句普通话依旧是左声左调的，不该卷舌的地方卷舌。难怪宋局长把说普通话上升到素质的高度。”
宋局长立即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故意卷着舌头问道：“是不是哟？你的话就是深奥，我没搞懂，是骂我还是夸我呢？嗳，再啷格，哪里像你哟，听说你在学校时一次国都没出过，却照样把外国文学讲得和呵嗨！”
杨浦一听这话就差点笑出来，他先使劲忍住，然后添油加醋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呀，听说刘明娟的老公是中学里教历史的，他们讲的那个年代好像谁也没法去。世界上似乎还有不少这样的人呢，他们不是一样的靠讲那个蒙饭吃呀！”
宋局长一拍脑袋，沮丧地说道：“我这是啷格了，脑壳里有乒乓，咋个会往你的枪口上撞，咋个会和你耍这种嘴皮子，关公面前耍大刀！行，下回跟你说事，让你也撞撞我的枪口，臊臊你的皮。我看你还这么巧舌如簧，七十二辩！”
“老宋，不说笑了，我给你谈点正事。”朱局长笑过之后，停顿了一下，望了望宋局长的眼睛：“省局的王局长今天要来，带着科研所的几个人，看样子是来推荐档案管理软件的。听他的口气挺急的。我跟他说了，这事归你管，这几天你到北京去了，是不是等你回来再说。他说没关系，他来只是给我们送一套软件过来，并且请科研所的专家给跑业务指导的人演示演示。”
一听这话，宋局长只觉脑袋嗡地一胀，脊背直发凉。
“麻烦了，麻烦了……”宋局长直是摇晃着脑袋，像是在对朱局长和杨浦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啦？”朱局长扬起头，紧紧地盯住了他。
宋局长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事不能再搪塞了，一咬牙，冲着朱局长和杨浦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朱局长办公室去吧。我把这次去北京的情况讲一讲。”
朱局长和杨浦都一头雾水。朱局长嘴里还嘀咕了一句：“这事和去北京有什么关系！这个老宋搞什么鬼呀。”
宋局长进了办公室之后，返身把门关死。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挑明了，先给眼下这两位打点预防针。他面色有些发红，叹着气说道：“我这个人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以后有什么事说不清楚。这次去北京，原本是想通过关系，争取国家档案局的支持，帮助陈局长他们落实购置档案柜架的经费。我们去了之后，国家档案局的领导对我们的困难表示理解，只是今年向各省的专项拨款已经下达了，不好变动。唉，有熟人介绍去也没用。或者说那个关系太远，远得只有洲际导弹才可以射到。我发现越是高的上级机关，办事越是规矩多，讲程序，什么都按程序运作，太机械了。不过，他们也答应了，明年尽量争取把这件事考虑进去，戴帽下拨这项款项。”
“这很好呀，总算没有白跑一趟。”朱局长做出很满意的样子。
“可是，”宋局长无力地垂下头，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年初省局下的目标任务，要求陈局长他们馆年底前一定要达到省二级的标准。今年喊我出击，明年才配发子弹，这样的仗叫我怎么打呀！你们想想看，陈局长他们的档案柜架若不解决，又怎么能通过省上的评审呢！”
“嗯，这是个问题，是得考虑考虑。”朱局长的眉头皱了起来。
“后来，我遇上我过去在部队时的一个战友，他现在是北京一家集团公司的大老板。”一向豪爽的宋局长，说这话时稍稍有点紧张。不知怎么，他心有点跳，好像预感到朱局长能洞察出他的心理活动。为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他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茶水，放低了声音才说出来：“他听说了陈局长的困难，倒还大方，马上表示可以捐赠二十万买档案柜架的钱。”
“这是好事呀！钱拿到没有。”朱局长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钱倒是拿到手了，可是问题也出现了。”宋局长深深吁出一口气，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朱局长和杨浦，慢吞吞地说道：“他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要让我们市使用他们公司开发的档案管理软件。我当时是病急乱投医，也没仔细考虑这事，就一口答应下来了。这次省局的王局长来，若是专程为推荐软件一事而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
朱局长显然有点意外，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马上表态。
“这是我同他们签的意向性合同。”宋局长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纸来，递了过去。他的心跳了，紧张地等待着，担心朱局长说出他不希望听到的话来。
“这事，是有点操之过急，但也不能全怪你。你也是为了工作嘛。”朱局长看了看手中的合同书，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眯眯着，显得朦朦胧胧。他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干涩，先前的机趣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暮年的苍凉隐约显透出来。他顺手把合同书递给了杨浦，朝他点了点头：“小杨，这事有麻烦，你年轻脑袋瓜灵，出出主意吧。”
“这有什么好想的。”杨浦头也没抬，推了推眼镜，眼睛盯着合同书不以为然地说道：“木已成舟。王局长来了，就照实说，只能请他体谅了。反正也没文件要求一定得用省局开发的软件呀！”
“这不太好吧。他毕竟是上级领导呀！”朱局长已稍微流露出某种不满。
宋局长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笑纹儿，心里略略一沉，乱成了一团麻。他知道，这些年来局里的龙头大爷的位子形同虚设，朱局长是长期当跷脚老板，局里的大小事务全都压在了自己身上，像确定软件这类具体业务更是不会过问。只不过，这个糯米老头儿的秉性是一旦要插手某一事务，就显得既认真又执拗。按往常的惯例，凡是朱局长感兴趣要过问的事情，他立即就会撒手不管，听之任之。这似乎是多年来他们彼此达成的默契。然而，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了。康晓熙那天晚上非同寻常的安排，既赔了夫人又赔钱，事情弄夭折了难保不会翻脸。他可不希望也不愿意让朱局长在这件事情上插上一杠子。他心里一急，故意装出一副冤屈的样子，不耐烦地直着嗓门嚷叫起来：“唉，做什么事总会有人不满意的，怕别人说干脆就不要做了。这事是我惹出来的。这样吧，待会儿王局长来了，你们就当不知道这事，我来向他解释和说明。我整出来的事情自然要由我来摆平。”
朱局长涨红了脸，声音有一点嘶哑：“老宋，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嘛。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的意思。我刚才说过，你这样做也是为了工作嘛。”
杨浦推了推宋局长的胳膊，很诚恳地安慰道：“宋局长，你不要这么说。朱局长过去不是经常说，有成绩大家分享，有问题大家共同承担。况且，这事还没有到谈论谁是谁非这种程度上呀。”
宋局长没有再吭声，大脑小脑似乎一块儿疼痛起来。
有人在门外敲了几下，推门进来，是局办公室主任刘明娟。
“几位局长怎么啦，爆发世界大战了吧？我好像闻到一股火药味。”刘明娟一眼就看出室内的气氛不太对劲，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便脱口而出。见无人搭理她，便又瞄上了宋局长：“哟，原来宋局长回来了呀！”
宋局长神情恼怒，眼睛圆得像个黑洞，立刻能开出一辆喷火的坦克来：“说什么呢，我回来了就有火药味？你不会像朱局长一样，担心我回来吧！”
朱局长和杨浦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但他俩明显地感觉到同宋局长刚见面那喜庆的气氛被什么冻结了，笑得没有那么开心和惬意。
刘明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宋局长沉闷的脸色也没敢多问，撅了撅嘴说道：“省局王局长他们马上就到了，你们三位局长是不是去高速公路出口处接一下，车子我已经安排好了。”
朱局长站了起来，挥舞着手不耐烦地煽着他眼前的烟雾，抬脚边走边说：“走吧。老宋，那事没办法按方抓药了，只能是随机应变。唉，但愿船到桥头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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