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北京，宋局长就有些归心似箭了，心里不平衡到了极点。他有些感叹人一到了这种岁数，明显有了迟暮之感，对很多事情的反应似乎开始有了老人的心态，过去一向不大理会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的事情，现在也会像是突然触动某根神经，引来一阵伤感和叹息。
他一下飞机，就被接到这幢机场高速公路旁和别墅里。这是一幢古典欧陆风情的建筑，就像欧洲小城堡似的，太国际化了。走进别墅的室内，是一个层高很高、非常宽敞的大厅，很堂皇大气，墙上挂着油画，室内摆满各种绿色植物，一走进来好像走进了植物园一样的感觉。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客厅的电视背景墙竟是一个硕大的鱼缸，里面用海水养着色彩斑斓的珊瑚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海洋鱼种；鱼儿在在绿色的植物间穿梭，植物摇曳，柔若无骨，水咕噜咕噜冒泡，制造着新鲜氧气和活力。
“怎么样？老营长，这房子还过得去吧！”房主也是他的战友康晓熙两手一摊，学着老外们的姿势耸了耸肩，腰板挺得笔直，几乎呈现反弓型，脸上的表情居然有那么点得意的内容。
宋局长脑子反应有些迟钝，也许是听惯了家乡土话，再听到康晓熙那满口的北京话有点吃力。他虽在北方当了二十多年的兵，但是坚持自己的四川人身份，他在任何时候都固执地把一口四川腔挂在嘴上，不喜欢北京人那过重的卷舌音。不过，康晓熙话却仿佛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去年，康晓熙到省城办事，顺便拐到宋局长所在的城市来看过他一次。当时，宋局长刚搬进局里新建的经济适用房，四室两厅双卫，还倾其所有花了七八万进行了装修。宋局长径直把康晓熙带到家里，原本是想向他炫耀一番。不料的是，康晓熙看了后叹息道：“老营长的住宅太小了啊，腿都伸不开！”宋局长站在康晓熙身边，仔细端详了自己的房舍后，耸耸肩说道：“我的康大老板，硬还是京城来的人呀，脸上端着帝王般的气象。其实，我的房子足够大的了，就是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一起来也站得下。咋个搞起的，不会是因为你这老板做得太大了，才使它显得小了吧！”谁都晓得，中国人最大的苦恼之一就是熟人比自己混得好。他当时还疑心是康晓熙酸葡萄心理在作怪，真他妈口气比脚气还大，也真不怕熏死众人。
宋局长看到眼前的这一切，这才使他真正感受到了两重天地。说实话，他现在也只有发呆地“喔、喔”应承的份了。他感到胸口有些堵，一股莫名的懊恼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就像是生姜遇到红海椒燥辣得很。他了解对方那种暴富后急于显露的心理。显什么显，谁都懂。屁股一翘，就知道想拉什么屎。只是，他没想到是，二十多年前他手下的一个大头兵，竟然住上了这样的豪宅。真是世道沧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让人意外了。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中国真是被他妈的私有化了，有钱就是硬道理，不管什么人只要兜里有钱，连说话的口吻都变成只当大爷不当孙子的机器人。他很难想象，像康晓熙这样的人多了，那咋行，日妈那中国还不变成有产阶级的天堂啦？他猜这就叫做资本主义。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冷气便从头一直渗到了脚心。
“康总，酒楼已经订好了，是现在去还是让客人歇息一会？” 康晓熙的女秘书邱雁说一口纯正的京腔。
宋局长第一眼看到她，心里就“格噔”了一下，他发现她和局里的李小宛酷似一个模具里浇铸出来的。人很漂亮，脸蛋随时看上去都像是刚刚精耕细作过，娇嫩清纯，只是个头要偏高一些，苗条而又丰满。由于穿上了半高跟鞋，使得她的前胸和后臀向相反的方向挺去，前凸后翘，属于那种吸引异性目光的葫芦身段。而且是一进门就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动手脱去了外面的风衣，露出里面那遮着30% 的隐私而裸着70% 的肌肤的晚礼服，胸部“别有用心”地被小两号的衣衫紧紧地压迫着，毫不吝啬地释放出暧昧的气息。他对此倒是见怪不惊，晓得这种做小秘的人，就是属于那种拌桶包豆腐，称得上大方。
“不急，还有几位客人未到，等一等吧。”康晓熙摆摆手，蓦然间注意到宋局长的眼神，怔了怔神，口吻暧昧地说道：“要不，就让邱小姐领老营长到楼上客房休息休息？”
邱雁娇媚地看了宋局长一眼，果然大方得很：“宋先生，请吧！”
“就不休息了，我看就在这儿坐着等吧，你约了哪些人？”宋局长当场便面红耳赤了，赶紧像移开视线一样移开了话头。
“也罢，时间太短，也休息不好。”康晓熙挥手让邱雁离去，一边掰起了手指头，一边很亲密地挽上宋局长的胳膊，踩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径自朝客厅的长沙发走去，踩在上面有向下陷的感觉：“还会有谁？都是老营长当年的手下、后来留在北京的几个兵，自然少不了你的贴心豆瓣老憨，还有张大奎……”
“老憨，他还在那家企业吧？听说他老几混得还不错，喝老子的加班茶的，接班当了一个小小的保卫部长，年薪都20万了。”宋局长无端地叹了口气，脑门心有点怅然若失。
康晓熙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出现，只是用一种淡淡的口气反问道：“哪就算混得不错吗！我们在京的这几个人当中，就数他混得最不济。不过，也是的，在国字号企业里能有这样的收入水平也将就了。”
宋局长立刻感到浑身极不自在，显然是说不拢。在局里的时候，他经常拿老憨的事来炫耀，总是怀着无限的追忆和感伤沉湎于懊恼中不能自拔。也许，只是一念之差，人生就是另一个样子，这大概就是命吧。当年，在部队时，老憨确实是贴他贴得最紧的，有一种从骨子眼里冒出来的默契，真有点像现在杜彬成与朱局长的关系。百万大裁军时，他脱下军装后，带着老憨一同到了那家国营大企业，他当上了保卫部门的负责人，老憨不久成了他的副手。后来，耐不住与妻子两地分居之苦的牛郎，执意回到了织女所在的城市。老憨也就接替了他的位子。十多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他一直做他的档案局副局长，老憨的职位也没变化，可他们彼此之间的收入却越拉越大。老憨的年薪一路飙升至20万，而他的月薪可怜得还不到2000元，真可谓天壤之别。在这儿说出去谁都不相信他会是这么“贫困”。如今这个世道，男人的自豪和地位往往来自颇丰的收入。每每想到这些，他都后悔不已；一说到不平之事，他就举这个例子。意想不到的是，康晓熙竟然如此不屑一顾。不过，想来也不奇怪，这位城市兵从来都是瞧不起农村兵的，当年在部队时就经常贬损农村兵。农村兵怎么了，往上数三代，看你们哪一个不是农民的种！
邱雁手持着小巧精致的手机，面有难色地说道：“康总，憨部长来了电话，说他们直接去了酒楼。”
“这个老憨，平日里就懒得恨不能去趟卫生间都开着车，就几步路了，也不过来打打照面。”康晓熙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于是叹息了一口，摆摆手说道：“那好吧，我们走吧。老营长也一定饥肠辘辘了。哎，跟老营长一块来的那位陈局长呢？”
邱雁淡淡一笑：“陈先生一下车就去洗手间了。康总，你们先走吧。我在这等陈先生。”
“老营长，那位陈局长也是副职吧？”康晓熙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但眼角的余光却窥视着宋局长的神态。
宋局长摇了摇头：“不，他是正的，单位上的龙头大爷。”
康晓熙刚站起身来，又坐了下去，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我们还是等等吧！毕竟是老营长的顶头上司。我知道，在你们政府部门，跟部队里一样，这正副之间是天壤之别，官大一品压死人。做部下的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怠慢领导，无论领导是孔明还是阿斗。如果让领导感觉到你怠慢了他，那就什么都免谈了。”
宋局长嘴上哈哈大笑，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说道：“啥子顶头上司哟，他只是我们市下辖的一个县局局长。”
“是这样的。难怪老营长先前一口一个小陈。我还心里一直挺纳闷儿。”康晓熙紧绷绷的目光松弛下来，他起身毕恭毕敬地向宋局长做了一个手势：“请，老营长。那我们就先走吧。”
“实际上，这次我到北京来，也是替他打工。”宋局长和康晓熙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大声武气地解释，嘴里明显带着逞强的语调：“国务院的一个啥子局去年下派了一个人，到小陈他们县当县委副书记，这人曾是国家档案局的一位领导的老部下。小陈他们县财政比较困难，档案柜架不足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小陈想通过这个人，走走上层路线，看能不能到国家档案局来争取个十多二十万的专项资金。这不，就把我给拉来了。”他心里在想，这男人有时候绷面子说大话，还真是逼上梁山，身不由己。
康晓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十多二十万，就这点钱也值得这么辛辛苦苦地跑一趟！”
宋局长说不出话了，心里酸酸的。他情不自禁地咬紧嘴唇，克制住一来到这就油然而生的一种失落感，尽量不在今非昔比的康晓熙面前流露得太多。过了片刻，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实际上，当年康晓熙刚入伍时，他已是一连之长了，对这个城市里来的新兵蛋子起初并没怎么看上眼。虽然看上去周武郑王的，但在他那固定的思维模式里，早把他圈定在根本不适合当兵的“秀才兵”。甚至于不想要他，觉得他肯定是一个困难兵，明摆着训练会拖连队的后腿。没想到新兵正式的训练一开始，这家伙马上就显示出了他比别人高出一大截的军事素质。这就好比一大片麦子地里长了一株高粱，惹人注目。随着他的一声声口令，康晓熙提枪、肩枪、托枪，到完成全套刺杀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伴着每次出枪的喊杀声，短促、有力，仿佛从胸中喷射而出。他随后渐渐地改变了看法。每当这小子做动作时，他的目光中便满是赞赏。尽管后来他才知道，康晓熙原本就是将门虎子，从小就受到身熏目染，但他仍然格外偏爱这小子，觉得是个呱呱叫成大气候的人。果不其然，这家伙不仅在部队里顶呱呱，是那批新兵中最早穿上“四个兜”的军装；而且在转业后，毅然决然地辞去公职，开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并且澎涨之快就像大变魔术，发面团一样越做越大。
康晓熙打开车门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道：“老营长，住宿定下来了没有，住哪儿？”
宋局长心里有疙瘩，摆摆手说道：“这你就不用操心啦，我像是远道而来的农民工吗？”
康晓熙一脸的诚恳：“要是没有预定的话，我看这样，就往我这儿吧。反正这儿眼下就我一个人住，媳妇和儿子到欧洲去度假了，一时也回不来。况且，我这儿的客房也不比星级宾馆的房间差。”
宋局长可不是算盘珠子似的任人拨弄，本能地拒绝着：“我看还是不麻烦你啦。”
“老营长来怎么会麻烦呢？”康晓熙的神情看上去真是有事相求：“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真的。我正好有些事，还想给老营长聊聊，请给拿拿主意。”
宋局长也不好断然拒绝，只得含糊其词地说道：“再说吧。”
这时，邱雁领着陈局长从房屋里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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