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王姑娘逃到了我的果园。在山下,我的罪名是绑架,他们肯定了我心中的不轨。我本想用一段流利的阿尔巴尼亚语为自己做一番解释,后来才发现了两件事:1.我不会阿尔巴尼亚语;2.我自己竟欢喜得开不了口。
我百米冲刺上了山,把果园的门一关,论谁也进不来,谁也不愿听我的理由:王姑娘爱苹果,她就应该在这里,至少她是高兴的。
我们在果园里自修课程,我继续我的高考功课,王姑娘继续她的自考课程。由于长时间的荒废,王姑娘对课本知识几乎一无所知,于是我成了她的老师,给她进行全方位的补习。
日子一天天过着,周一到周五,我在木桩上给她上英语课,双休日时,带她到林间画画,一同漫步湖边。每星期还有一节劳动课,她就要跟着我到林子里做农活,或者捉一些小害虫,用纸包起来带回木屋养着,或者剪剪枝桠,整理杂草什么的。没有音乐课,但园子里不乏歌声,渐渐地熟悉后,她开始和这里的精灵打招呼,后来她要求湖底的水怪驼她一段路,一人一怪就到水中央嬉闹去了,玩到高兴时便能听见她的歌声,和湖中央的水精灵们的轻声合唱,园子里已有几千年没有这么热闹了,我用笔一一记录。
一日三餐不算丰盛,但也不单调,可能是我吃了许多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早餐吃苹果羹,王姑娘情绪高昂时能喝十几碗。中午的安排是苹果炒饭,这一餐由谁来负责,我们争执了一番,她说自己在山下做过蛋炒饭,味道还不错,而我虽然乐意她的介入,但又不愿她打乱园子里生活的节奏,千百年来,我们家已经习惯了由男人一手包办伙食。最后她炒了一次后便说太麻烦,以后就交给我,这样,幸好生活照了旧;晚餐隆重些,我们在后园的木桩上扑上桌布,摆上蜡烛,分享自己做的苹果派和苹果酒。每餐饭前,王姑娘都会做祷告,感谢一些人:上帝创世,她母亲给她生命,两个姐夫教她自我拯救。
生活很简朴,我试着不打乱各自的生活规律,努力尊重她两个姐夫的信仰,尽量给她一个无异于山下的环境。王姑娘说,基督徒有一颗博大的胸怀,我很像一个基督徒。我摇头否决,我常想,作为一个信奉真理的泰坦人,我与基督徒的根本分歧在于:他们认为灵魂是肮脏的,赎罪方可洁净;而我认为,人生来灵魂就是纯净的,一种悠然的悦丽。那天王姑娘的两个姐夫冲上山来,向我要人时,我便是这么辩解的。
那天我正在做饭,雪白的炊烟中竟然出现了两道灰褐色的气体,我明白,他们上山来了。
我丢了火柴,热情招呼:“嘿,兄弟们,你们好呀,我看得见你们!”
“撒旦,谁跟你是兄弟!”他们说。“快说,她在哪?”
“谁?”
“水仙不开花——装蒜!我妹妹。”
“她在这里挺好的。”
“哈哈,撒旦!”她的大姐夫说,“难道她在外面就不好了?”
“也许她就该属于这里,我听见了她内心的颤动,当她看到苹果的那一刹那。” 我摊手解释。
我对他们说,这一种丁冬的颤动,是他们听不见的,那是一种心灵的共振,只有相信灵魂纯洁的人才听得见。
两个牧师愕然,拳头握得咯咯响。“异端,你竟敢……,愿上帝宽恕你的鬼话,她是个圣徒!”
他们的不满是可怖的,他们的愤怒是博大的;可他们被困在门外的无助却让我油然而生一种快感,保护王姑娘的快感。他们认为,身为外人,又说要保护他们的家人,简直是可耻又不知可耻的厚脸皮。
“我要拯救她。”我说。
“撒旦,你要拯救她什么?”他们用同样的口型,同样的分贝对我说。
这是一个艰难的问题,我努力思考,想回答它,在这上面整整花了四个钟头,这期间,两位神职人员做了三次弥撒,干了一瓶红酒,还来了四个回合桥牌,终于我想到两个字。
“灵魂。”我愤怒地说。
她偏隘的灵魂展现于我的,不正是一个灵魂升华过程中蛮荒与冷酷吗?看看她令我走过的这条路吧,已从繁华尽变为废墟,她为我营造了这么多的美好,智慧、勇气、热情、憧憬,结果就是为了将我从云端拉下,三番两次拒绝我,试问有几颗纯洁善良的心能够承受这样的冷遇?
也许是等了太久,两个牧师竟然没理我,衔着香烟吞吐着,仿佛与我争辩是件可耻又不知可耻的厚脸皮加愚昧,嘴里还沉醉般的念念有词。
“嘿,老弟,听说二妹要出嫁了?”
“你糊涂了吗?她不是嫁了我吗?这可是两年前的事了。”
“哦,是的,得了,你真缺幽默感。”
“我倒是听说,大妹刚为你生了个可爱的女娃子!你打算取什么名?”
“我呀,这个,还是留给我们的三妹取罢!”
“你糊涂了吗?三妹被这个泰坦人抓进去了,我们还在这儿抽烟。”
“是呀,我想我可真糊涂了。”
他们终于把脑袋转向我,愤怒到了已经消不去的程度。
“泰坦人,你说,取什么名好呢?啊,不,上帝原谅我!我本是要问:泰坦人,你不是说灵魂是洁净的吗?还有什么好拯救?”
我望着他们,觉得就像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以前一定有过这样一段时光:我们彼此都能平静地出现在对方眼中,透明却塌实。过年一起吃团圆饭,打牌搓麻将,聊聊太阳神爱民时,大地连分歧都没有,我与他们可能在果园上空遇过,哎呀,原来那天那个是你!
可现在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哑然了,到今天才发觉,我自己是这么的自相矛盾!我竟然兴高采烈地用对方的辫词来捍卫自己的论点!灵魂本身不是洁净的吗?那王姑娘还有什么值得我拯救呢?我凭什么这么热切地把她带到山上来?还是更聪明或更愚蠢的理由吗?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们嘎嘎笑,我实在忍受不了,一把关门,将两人挡在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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