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老师看了我的作文,还是不满意,坚持要我买双塑料凉鞋。他认为关键是我审题有误,曲解了题意,再努力写也白搭。在智慧,财富,与塑料鞋的选择中,放弃了塑料鞋的做法很不明智。
他对我说:“高三时间宝贵,罚抄作文与买一双塑料鞋,哪个省事呢?你自己想想都知道!连政教处主任也说了,“啊友”牌塑料鞋,向来以质量取胜!不穿哪是正经的学生?”
我沉默,他拿政教处来压我也没用,不是我不买,只是没到收租的日子,我家并没有一个钱,我只好接受罚写的命运。在漫长的罚写生涯中,我领悟到了一个道理,这是个崇尚学科交叉的时代。我学会了投其所好,在神话中穿插历史,中西结合。刚开始博政治老师的一大乐,他欢喜地吃不下饭,将我当神童一般,就只顾着罚我写,而忘了告之家长。后来夏天匆匆过去,塑料凉鞋退出了市场,罚写一事只好搁浅,我的地位也随着季节与价值规律上下波动。后来他迷了一阵“时空”小说,对穿越的手法简直看到想吐后,才突然明白我的故事也不过如此。
这两个夏天,他就经常走到我的课桌旁,喃喃:“去年夏天你没买,前年夏天你没买,对了,你家怎么走呢?好久没见你父亲,他身体还好吗。”
听完这些,我决定在写作方面该有所突破,不能再停留在简单拼凑的层面上,而是该在其间赋予深刻的人生哲理,使他无论如何也领悟不到,畏之高深。当然,我这么说,你不要以为我是被逼的,其实我很乐意。毛主席曾经说过;第三世界国家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你知道,我身为八门功课的课代表,像我这么一个完美的人,改写西半球的历史是全人类赋予我的使命。就这么跟你说吧:我突然想写一部谁都没见过的,但谁见了都想赞扬的历史。但前景不容乐观,我本打算写个爱情故事,外界的干扰貌似却令它面目全非,显得三心两意,因为我不得不在别的课上赶他的作文。每次我拿出作文本,球状物体就立刻露出恐吓的眼神,故意拉起高音,影响我的构思。
“长征,那叫转移吗?那就是逃跑!为什么不采取张国焘的建议,直接冲到南方杀个痛快?国民党哪是我们对手?”他仿佛一只蜜蜂在我耳边,挥着翅膀嗡嗡叫。
于是我的作文就经常成这副模样:我的故事没有时间,如果你一定要我说出时间,那么它就在一面未来的镜子里。你说,人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以前我是很憧憬,一旦跑到了未来,又开始回忆了!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但我的父亲却寄望我当一名教师。为了当一名教师,我除了现在认真上政治课外,还必须要有一双好的凉鞋,那样才能过草地。那草地上的夜是纯净的白,天上有几颗冒出来的星星,地里有青蛙在叫,敌我两区的人都听不明白其中意思。两个月前会师后,大伙回归延安,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做了一些奇特而遥远的梦。只有张国焘副主席,却看来筋疲力尽,常常在夜半时醒来。每每想到长征,他心里总有些不塌实,当时他犯了一些路线上的错误,有一段时间,中央在两河口举行政治局扩大会议,毛主席提出迅速北上,建立川陕甘根据地的建议;张副主席却主张南下川康边。最后,政治局以压倒优势通过了毛主席的提议,决定红军继续北上。但是由于张副主席的拖延,北上方针迟迟不能实施,红军光在毛儿盖附近的草地上,前后就耽搁了一个多月。后来路过噶曲,正巧河水上涨,无法涉渡,他又建议放弃北上计划,全部红军向西南方向的川康边界推进,再次提出了“南下“的口号。
张副主席觉得这些并不算什么。后来他甚至用武力挟持中央,分裂红军,自立“中央”。他认为,这也不算什么。重要是,他越来越意识到红军的脑中没有“逃跑”两个字,哪怕是转移,也是“胳肢窝里夹几个白军脑袋再走”的轰轰烈烈。这与他,已经是一种气质的差异,气质是人的生理素质反应出的人格特征,是人格的原始材料,是无法挽回的,他恐惧的正是这点。
他常常感觉中央的其他同志为此对他不满,一直在找机会陷害他,这使如今的日子看起更加难熬,如今他开始频繁做恶梦了。这夜,张副主席从梦中醒来,坐在炕上,唤我的名字。“汤姆,汤姆。嘿,这小鬼,又跑哪去罗!”
我当时正在外头土丘上望月沉思,没有听见。
不见回答,张副主席就点了烟,朝外面踱。他开门来看,原来是李特政委,正坐在草地上绣红旗。
“特吾弟,你这的干嘛?”张副主席问。
“焘吾兄,旗破了,我给补补,呵呵。”
“啊哈,”副主席笑了,“特吾弟啊,你这小四眼,还能耐罗!月亮这么大,不怕晒弯了腰,喔?”
“嘿嘿,”李政委也笑了,“衣裳可破,旗不能破啊。”
“话是这么说滴嘛,”副主席笑着点头,在李政委身边的石头上坐下,“针来线去的事,就让小王去做嘛!”
“小王同志正在参加马列主义思想更新大会呢!”
李政委将手中的针在空中点了点,随即四眼一白,下巴也顺着抛物线追溯到那点上,使其与前一个动作在夜空下重合,满足地呵呵笑。
张副主席会意点头,这会是中央提出来了,思想武装头脑,分团大会,分班小会,一个不漏地进行。
李政委说:“小鬼头学习热情可高,尤其是进了炊事班之后,一天到晚背上扛个小凳儿,逢会就搁下往地上一坐,雷打不动,刚刚做完晚饭的工夫就扛了小凳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副主席乐呵呵,“就需要这样滴态度,就需要这样滴热情,就需要这样滴觉悟!”
李政委早已经拿出了笔,迅速的记下了副主席的“三个就需要”,那针在之前就停了工作,藏在他耳边的头发里。
“就是……”李政委再迅速把本子放回上衣口袋,叹了口气。
“就是啥子东西嘛?”副主席最见不得有人吞吞吐吐,这样不够诚恳,未能配合大环境,就像蒋介石,说是要和谈,一致对外,却又搞边追边谈,显然是不够诚恳的;如今胜利脱围,有人要在党内秋后算帐,又不直接针对,要对他进行“精神恐吓”,他就十分不满。两天前,王明找了会谈,威胁说要杀死他的老部下李特与黄超,这件事他是不能让李老弟知道的。
李特政委当然不知道,因为他每天忙着洗红旗。此刻他摇头,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见她是蹲那雷打不动,可你瞧她那眼珠子也就一动不动,没个神,一片迷茫,好像不在听似的。”
“那她总爱听的吧?”
“爱听。”李政委说,“我问她了,她说好听着呢!”
“那就好。”
副主席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理解的微笑,马列主义更新大会是什么?他的脑中也渐渐模糊了,总之每日学,永远学,但生活的忙碌却似一股更大压力之于他,使他总是来不及消化,就像同志们说的“除草撵草皮,撵也白撵”。已经没有什么,能令他对一样东西或一种精神,达到这么一种既认真在乎,又真的无所谓的态度了。
他不住点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喃喃说:“汤姆这小鬼跑哪去罗嘛?”
李政委笑道:“没准又去山坡上看月亮去了!那叫学个啥子东西嘛!”
副主席笑了。“罗曼谛克。”
李政委说:“那我不懂。”
张副主席北京大学毕业后,参与了京汉铁路工人运动,后来在《劳动周刊》任主编。李政委自认为修养无法跟上他,只好谦虚的笑笑。
“就个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坐那末高,第一个挨枪子!”
张副主席不以为然,继续笑:“这个你不懂滴,罗曼谛克认为,挨枪子也是罗曼谛克。”
李政委沉默,张副主席又说:“黄超吾弟呢?”
李政委:“大概在窑子上吸烟吧。”
这时,黑夜里闯出一个士兵喊“报告”:“中央消息,请黄超同志于今晚7点29分到指挥部参加紧急会议。”
“7点29分?为什么不整个7点半呢?”张副主席惊讶。
“因为7点30,还有另一紧急会议。”
看来黄超同志参加的会议不长,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解决,这是长征路上养成的速聚速散的习惯。
7点29分,山坡那边准时传来了一声枪响,随后便寂静了。张副主席狠狠地吞了口烟,对李特政委说了一句“好自为之罢”,沉思着不再说话,转头望凝视着东方天空初露的鱼肚白。
我凑足了800字上交,用一个作家的最高境界想了想:一旦一个作品完成,命运就是它自己的了,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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