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植树节，通往山上的路只有一条，而且陡峭无比，若无我的或果园精灵的带领，外人进不来的。我只好背着王姑娘爬上了悬崖。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园艺家，用王姑娘的话说，一个了不起的农夫。但这没影响她对这里的一切的惊讶，因为这里展示了她从没见过的景象，一个苹果成长的全过程，一株苹果树在一个四季里走过的枯荣，走上几百步的草路就能一一展现无余。我们的头顶是个巨大的白色旋涡，阵阵激流逼迫耳膜，根本听不见声音，柔和里带点挑逗的压迫，红草窃窃私语，嬉笑声迎着地面扑开，四周充满了奇怪的诱惑。
“嘿，这怎么回事呢？”王姑娘说。
“这有什么的！”我说，“这星球上到处都是。”
“放我下来吧！” 王姑娘从我身上跳下，伸开双臂在草地里奔跑着，像要找什么，抓什么，除了苹果，她什么也找不到。然而那就是她所要的，等我把她带到了果子成熟的林中，她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你房子在哪？有口袋嘛？”
我的答案是很远，没有。如果拥有一个果园，并且安家其中，口袋并无用场。她听完什么也不说，下意识地伸手撕我的上衣，我知道她要用它来包苹果，她要摘苹果。那年她十九岁，不知道男人衣服的构造，也没机会练习，所以脱起来很吃劲。
“我自己来吧！”见她发愁，小手在我身上乱摸，向来乐于助人的我建议。
我本可以告诉她完全没这必要，苹果是我的，爱吃就上树去吃罢，犯不着打包带走。但我今天却开心地不能拒绝她，这要求像个命令；她口中说出的话都像命令，不管对错，不管我有无思考在先，都不能拒绝，似乎一股萌动的奴性，麻木而乐观，照做便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我拉开了她的小手，自己解下了衬衫的纽扣，把衣服递给她。她却没心情欣赏我的肌肉，扯去我手里的衣服狂奔向林子，奔向一片清澈的绿色池塘。若不是她，我不知道有人为落下腐烂的苹果感到惋惜，有人竟会对一样东西如此珍爱！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竟然开始脱自己的上衣，兴许一包苹果不够她吃。因为是夏季，她的上身便只剩下一见粉色的胸衣，挂在树上弯腰摘果子。那年我十七，见这一幕有些失措，然而坚决不允许下身起反应，因为我除了英俊外，还身为八科课代表，和她一样圣洁。
我仰卧山坡，王姑娘啃着苹果，从远处走到我身边坐下。“体育委员，你会吟诗吗？”
“谁的诗？”
“泰戈尔。”
“飞鸟？”
“恩。”
“夏天的飞鸟哦 / 飞到我窗前唱歌 / 又飞去了 / 秋天的黄叶哦 / 它们没有什么曲子可唱 / 一声叹息 / 飘落在地上 / 广漠无垠的沙漠哦 / 为追求一叶绿草的爱而燃烧 / 但她笑着摇摇头 / 飞去了 / 有一次 / 我们梦见彼此竟是互不相识的 / 忧伤在我心中沉下来 / 宛如降临在寂静山林中的夜色”
“还不赖哦，是的，泰戈尔的心犹如飞鸟般穿梭在蓝蓝天空。”王姑娘说。
“我也可以的。”我满不在乎地说。
王姑娘说我吹牛，说这种本领所有男生都有。
“不相信算了。”
不想与她过多争论，就这样坐着也不错。天空与果园是我的，这是真理。我一头扎进草地，看头顶天空的飞机穿过云朵，在棉花上涂上了一条灰色轨迹。不远处是泰坦妇女晾晒的白色长袍，整体反客串了云彩，在风里摇坠。山下的麦田被整齐的直线分割成上百条纵列，从地表是露出褐黄的泥土，远看上去就像咯麦隆球星“song”的脑袋。几只苍鹤行走在麦杆中，高时几乎淹没了脑袋，它们只有参照那堵学校操场白色围墙上的红色大字，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前进。风吹在脸上软软的、暖暖的，大口呼吸一下，空气里还有花草的气味，所有的慵懒细胞都在皮下组织里窜动，像沉醉花香，与一个女孩一左一右，这种清新感觉我只愿体验，也懒于收藏了。
王姑娘也没表示什么，总是保持一种与全世界隔离的态度。看着她，我突然有些痛恨从前每日的无所事事了。以前球状物体在教堂的墙壁发现了一个头戴宇航帽、身着宇航服的神秘太空人浮雕图案，他约来全镇人观看，并断言在N千年前有人从外太空穿越而来。我挤在人群的最前排，在他滔滔不绝的演讲身后，发现那宇航员身边还刻着一个基督教圣徒和一些动物，认定他们便是从诺亚方舟上遗留下来的物种，就搬来了巨大的高倍放大镜，守在那里整整三天三夜。为了证明这点，我还跑回到果园，在30层的大厦上顶上竖起一根烟囱，告诉大伙这就是当时他们的天梯。人们叹气转身，抱怨白来一趟。我才明白自己的举动有多幼稚，那些困惑置于少年的心灵，正如蒲公英的种子置于春天，难以揪出端倪，只好四处流散。
“对了，你是不是对我的伞感兴趣呢？”她说。
彼此彼此吧！我心里暗想，你也不对我的伞感兴趣吗？我出于求知欲，想借来研究研究，你还出于食欲呢！关于她的那把伞，我的确很想知道，但我才不会傻到在她面前表露自己对她的兴趣，总有一天，她必然会主动跑来告诉我的，像热烈要求参观果园一样。我装出惊讶。“有吗？没有吧？”
“是吗？这样啊，我只是随便问问。咦，那是什么？那房子顶上？”王同学指着远处的烟囱——以前我的冲动的“杰作”——后来被人租去，如今已成为一个旧书铺了。
“那是个旧书店。”
“为什么要在麦田中央立起一个这么古怪的书店？”她疑惑。
我也无法解释。每个人都会有无所事事的时候。当你的目光从平坦的麦田开始，往上就变成四方的大厦，再往上就又成了细长的烟囱，我就很想再往上添一些东西，像搭积木，是人作为创造性动物的一种原始冲动吧，没有意义。
王姑娘还是不相信，她终于想到了挖苦的办法：“你刚刚说你会飞，现在又说那是个书店，好呀，那你飞去那边拿本书给我。”
我指着身边的大树蔓藤：“看到那些黑线没有，到了秋分，它们就会伸向那个书店，我就从上面走过去的。”
她参观了那些蔓藤，说：“高空走钢丝？你会的话就不会和我坐一起读书了！”
“你不相信是吧？”
“我跟你打赌，你能在树藤上走一步，算我输。”
“输了怎么样？”
王姑娘说，如果我输了，就把果园让给她，如果她输了，那就“看着办吧”。
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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