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伯利亚吹来一股强劲的寒流,黄河以北的中原大地气温骤降,秃裸的原野愈发显得冰封旷寂。黄昏时分,在省城通往中州的高速公路上,一辆黑亮的“奥迪”轿车飞速疾驰。
周子敬坐在后座上,胖壮的身躯显得车内的空间有些狭小。他原准备明天早晨才去中州赴任,没想到老领导——现任中州市委书记岳正达急不可待地派秘书孙键和司机小吴驱车来省城迎接自己,盛情之下只得同老婆打个招呼便匆匆成行。看来,情况十分急迫。
周子敬曾经在岳正达的领导下工作多年,当初,岳正达在省城郊区的一个县任县委书记时,周子敬就在那个县任工业局局长。后来,岳正达调来省城,升任省经委主任。不久,周子敬也调来省城,担任省经委工业处处长。彼此之间长期共事,相知颇深,关系甚好。前些时候,已经调任中州市委书记的老领导突然打来电话,征求他是否愿意调往中州市工作,并且明确告知将以中州市委常委和中州市国有资产管理局局长的职务虚位以待。他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欣然应允。
周子敬之所以如此爽快,一则在省府机关工作有一种悬浮的空虚,不如在基层干具体事务痛快充实。二则岳正达是一位令人崇信的领导者,品行和魄力都值得投其麾下。况且,自己刚刚五十多岁,身体也无大恙,余年还能干一番事业,如果就此沉寂在省府机关的大楼里实在难以甘心。老领导的召唤正中下怀,他的心中再度涌起跃跃的激情。
车内暖气开放,渐渐有些燥热。周子敬敞开西装的衣怀,又松了松紧束脖喉的领带,感觉舒爽许多。说起来有些莫明其妙,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规矩,政府官员似乎都要西装革履。表面上看一个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而实际的行为品德又是如何呢?
前来迎接周子敬的孙秘书坐在前排副座上,一路几乎保持着沉默。这个年轻人初次见面给人一种沉静寡言的印象,一副琇琅眼镜衬着白净清秀的面庞,目光谦和而含蓄,言行举止分寸得体,表现出精干内敛的气质。周子敬由此对这位孙秘书产生几分好感,他最讨厌那种言行张狂,狐假虎威的领导秘书,这样的秘书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车行无语,天色渐渐暗下来。刚刚驶入中州市的地界,周子敬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无厘头的短信:
中州中州怪事多,
两个政府坐一桌,
市长局长是小弟,
一龙一虎称大哥。
周子敬的心倏然一沉,短信显然暗有所指,隐隐透出一股强烈的民怨。
“孙秘书,你看看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周子敬把手机递到前面。
孙秘书接过手机扫了一眼,见怪不怪地淡淡一笑:“周局长,中州流言满天飞,您以后就习惯了。”
“这一龙一虎是何许人?”周子敬又问。
孙秘书递还手机:“这一龙,大号郑天龙,是中州市最大的国营企业中纺集团的总经理。这一虎,大号郑天虎,是中州市最大的民营企业金冠集团的老板。二人是亲兄弟,在中州无人不晓。具体情况,您到中州后慢慢就知道了。”
周子敬有些不悦,这个孙秘书,口风太紧,仅仅是简单据实的介绍,多余的话一句没有。也许,这是老领导言传身教的结果。他暗暗思忖,看起来中州是龙虎横行之地,凶险难料呵。
关于郑天龙其人,周子敬因工作关系与之有过数面之缘。在印象中,此人外表并不出众,身材瘦高有些佝偻,头发已然花白,面容肃穆,一双细长的双眼闪动着老谋深算的阴沉。周子敬对此人虽无太多好感,也无太坏印象,仅仅是相识而已。想不到,此人在中州居然如此名声显赫。关于中纺集团,周子敬却是熟知已久。当年,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国家为了满足北方地区对于毛纺产品的需求,由纺织工业部直接投资10亿元,在中州建立了这个生产规模号称亚洲第一的大型国营企业。这个项目在当时对于这个工业相对落后的农业大省来说算得上惊天动地的大事,上上下下都给予了高度关注。企业建成投产后,大大提高了当地的人口就业率,对地方经济也形成强有力的拉动,中州市因此受益颇多。改革开放数年后,中纺集团移交地方,不仅扩充了地方工业的资本,还成为中州市财政税收的支柱企业。近些年,中纺集团又相继追加投资数亿元,进一步扩大了生产经营规模。但是,不知为什么,企业的经济效益却开始逐年下滑,不仅再难给予政府财政上的支持,反而由于大批职工下岗和资金短缺变成了政府巨大而沉重的包袱。
周子敬曾经来过中纺集团进行考察和调研,所看到的企业生产秩序基本正常,各条流水线都是机器轰鸣,工人们的操作也是繁忙而紧张,丝毫看不出经营困难的迹象。为什么经济效益每况愈下?又为什么造成大批职工下岗失业呢?
郑天龙总经理叫苦连连,说这年头儿搞企业就像是没娘的孩儿,有人打没人疼。市场经济残酷无情,一方面原材料价格年年上涨,企业的各项费用也是不断提高,生产成本剧增;另一方面市场竞争日趋激烈,产品销售价格大幅下降,造成企业腹背受敌,生存空间愈挤愈小,几乎难以维持。在这种大环境下,他也只能是小车不倒只管推,勉为其难。
周子敬理解搞企业的难处,尤其是搞工业企业更是难乎其难。但是,作为一个大型国营企业的领导者知难不进,反而怨声载道,实在令人不能恭维。还有,据周子敬所知,郑天龙已经连续10多年担任企业一把手,都已经是50多岁的人了还像铁帽子王一般雷打不动,难道要搞终身制么?不过,周子敬当时是省里的职能干部,不便对地方企业指手划脚,只能听之任之。
说起来瞑瞑之中似乎有着某种机缘,周子敬此番来中州任职,中纺集团正是职责之内的重点企业,如何解剖这只大麻雀便成了颇费思量的课题。
华灯初上,“奥迪”驶入中州市区,眼前呈现出一片五光十色的繁华。整齐的街道宽阔笔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街道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闪烁灯火阑珊。尽管正是寒冬季节,现代节奏的喧闹和商业都市的浮华给人一种充满躁动的生气。凭心而论,中州的城市建设有着令人刮目的发展,近些年更是日新月异,在省内诸多的地级市当中称得上一枝独秀。但是,周子敬十分清楚,一个地方的城市建设出现超前发展,往往表明当地政府过于注重金玉其表的形象工程,同时意味着当地财政承受着巨大的付出,也就是说,一砖一瓦都浸透着老百姓更多的血汗!
“奥迪”驶过市区中心广场,一幢高高耸立的摩天大厦映入眼帘,远远看去有一种令人仰视的巍峨,尤如鹤立鸡群一般傲然挺拔。大厦通体光灿,晶莹剔透,大门处更是灯花锦簇,流光溢彩,彰显着富丽堂皇的豪华气派。大门上端横立着五个金光灿灿的大字——金冠大酒店,字体锋芒咄咄,有一种目空一切的霸气。
“好一座金冠大酒店,名不虚传!”周子敬不禁脱口赞叹。
孙秘书扭过身,笑道:“这是咱们中州市的金字招牌,迎来送往都在此处。”
周子敬疑问:“金冠集团竟有如此的财力?”
“不仅如此。”孙秘书介绍说,“金冠集团还有房地产开发公司、建筑公司、运输公司、毛纺公司、零售超市等等,下属有十多个子公司。”
周子敬惊诧得瞪大眼睛。
孙秘书指着路边一幢幢的建筑又道:“金冠集团为中州的城市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全市的重点建筑几乎都是金冠集团的杰作。”
“是贡献?还是垄断?”周子敬敏感地追问。
孙秘书笑而不答。
周子敬又指着酒店的招脾问:“这几个字出自谁人手笔?”
“这是咱们韩市长的墨宝。”孙秘书调侃道,“怎么样,有没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周子敬有些不屑:“想不到市长大人还有如此雅兴。”
孙秘书一脸认真:“韩市长文武全才,还是咱们中州市书法协会的名誉会长,一字难求呢。
周子敬无语,心中隐隐产生一种莫明的压抑,也充满了极大的疑惑。别的暂且不算,就眼前的这幢气势宏伟的大厦最少也要投资数十亿元,一个民营公司居然能有如此巨大的财力,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难以置信。但是,改革开放仅仅只有20余年,白手起家如何能发展得这般神速,完全违背了资本积累的规律!再者,郑氏兄弟分别执掌中州市两大企业集团,兄公弟私,兄衰弟荣,这其中有无必然的因果?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玄机?
“奥迪”穿过两条街道,驶进市委招待所的大门。出人意外,院内冷冷清清,车辆皆无;一幢昏暗的小楼寂静无声,只有寥寥几处窗口闪亮着灯光。周子敬对此处并不陌生,以往来中州都是在此下榻。那时,这家招待所可谓是门庭若市,院内也是车满为患;而且天天迎新送旧,夜夜酒宴相欢……为何如今变得门可罗雀?
招待所长还是那位胖乎乎大咧咧的老林,看上去已经失去往日的那种底气十足的丰采,有一种无奈的颓然。
“欢迎,欢迎领导大驾光临。”老林摇头晃脑地迎出楼门。
周子敬上前一步握住老林的手:“林所长,我这次来可是要长期麻烦你了。”
“别客气。”老林笑着说,“为领导服务是我的本份,就怕请都请不来呀。”
周子敬在老林的引领下走入楼门,边走边问:“林所长,你这个招待所看起来不太景气呀?”
老林沉重地叹了口气:“自从有了金冠大酒店,谁还来我这个小小招待所?我这里没有酒吧,没有歌舞厅,没有桑拿浴,更没有小姐服务,如今的官老爷和有钱人一个个都要享受呵。”
“你这个老林打击面太大了吧。”孙秘书笑着责怪,“岳书记可是长期住在你这里,今天周局长不是也来了么。”
“来这里的都是好官。”老林冲着周子敬直戳戳道,“如果你们哪一天也去了金冠大酒店,那就变成了腐败官!”
周子敬笑着说:“就冲你林所长这句话,我哪里都不敢去,就在这里扎根了。”
三个人一阵大笑。
这位老林,别看仅仅是个正科级的招待所长,在中州也算是有背景的人物。据说,他回中州之前一直在北京给某位中央领导家里做厨师,年纪大了恋家心重,于是在这位中央领导的亲自关照下,经由省里的安排,回到中州享受正科级公务员待遇。老林文化不高,心直口快,自恃身后的背景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往往指东说西,口无遮拦。尤其是这位老兄喝下二两烧酒之后,更是要扯起背景大旗,说那位中央领导如何如何平易近人,如何如何廉洁简朴,如何如何亲政勤政……然后再把地方官员指名道姓地贬斥一通。说起来也令人好笑,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对老林睁一眼闭一眼,敬鬼神而远之。自从招待所不景气以后,老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变得底气不足,只是偶尔发发牢骚。
周子敬被安排在二楼的一间套房,里面是卧室和卫生间,外面是个小客厅,办公用品一应俱全。看得出,孙秘书安排得细致而周到。
老林大咧咧地说:“周局长,难得你这位省里的大领导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如果看得起咱平头百姓,我弄些酒菜给你接风。”
孙秘书急忙推辞:“周局长今晚另有安排,你老林就不用操心了。”
田敬民连连道谢。
老林十分扫兴,负气道:“你们这些当官的都一个熊样,跟咱老百姓尿不进一个壶。算啦,我老林自己喝酒去了。”
说罢,老林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周子敬望着老林的背影笑了。
“周局长,您暂且休息一下。”孙秘书客气地安排,“岳书记今天下乡去了,走时交待,要您等他回来一起用晚餐。”
周子敬点点头。
孙秘书又介绍说:“我和岳书记都住在楼上,您有事可以随时唤我。”
周子敬笑道:“我可不敢轻易劳动你这位大秘书,今天已经是麻烦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孙秘书客气地告辞,转身走了出去,随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周子敬给自己泡上一杯茶,然后往家里拨了个电话,向老婆报声平安。现在不同从前了,过去干部调动一般都是携妻带儿一同赴任,安顿下来之后,组织上马上给你分配住房,安排家属工作,落实孩子入学。如今住房都是商品化,固定的居所无法迁动,组织上也不可能给你另购房产,于是只得孑然一身住招待所了。其实,这样的情况更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洒脱,没有家庭的羁绊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况且,距离产生美,同老婆天天厮守反而会徒生许多矛盾和烦恼。再者,中州距省城不过几十公里,驱车往返十分便捷,小别之后往往会增添几多亲近。
周子敬看看手表,已经晚间六点半了,正是播送地方新闻的时间。如今,各省、市、县都办起了自己的电视台,每天播报当地的大事小情。实际上,这也成了地方官员抛头露面的窗口。
周子敬打开电视机,荧屏现出一对衣着光鲜的俊男靓女。男播音员略显生涩拘谨,面对镜头表现出手足无措的紧张。女播音员十分艳美,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两只娇媚明丽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笔直翘挺,猩红性感的双唇张合之间发出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此女芳名刘燕燕,原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在一次来中州演出之际,受到韩市长的单独宴请,之后不久便调到了中州市,做了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刘燕燕小姐的芳姿艳舞早已红遍全省,同韩市长之间的诽闻也流传甚广,在中州更是家喻户晓的明星级人物。周子敬对此女早有耳闻,今天一睹芳容,暗叹韩大市长艳福不浅!
随着新闻的播报,荧屏现出新闻事件的画面——韩市长在金冠大酒店会见并宴请来访的香港贸易代表团,刘燕燕小姐手持话筒风光无限地进行跟踪报道。金冠大酒店的会客厅宽敞豪华,宴会厅更是金碧辉煌,韩市长五短的身材气派十足,满脸的横肉春风得意,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一言九鼎的权势,就像他的书法一般张扬着咄咄的霸气。周子敬对这位市长大人从未有过接触,一想到从今以后就要在这种霸气的笼罩下进行工作,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忐忑。
电视台的地方新闻简直成了韩市长的专题报道,一连数条都是关于韩市长的行踪——频繁的会见,不停的视察,既有签订协议,又有发布指示,一边口若悬河,一边指手划脚,给人日理万机的印象。好不容易播完了韩市长的新闻,接下来便是关于金冠集团的报道,跟踪的记者也变成了那位生涩的男播音员,尽管表情紧张却仍在喋喋不休地堆砌着溢美之词。画面现出一座建筑漂亮的学校,镜头突出对准了金色的校名——金冠希望小学,从字体上看,又是出自韩市长的手笔。紧接着,屏幕上映出众多的老师和学生们,像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金冠集团的董事长郑天虎。此人容貌与其兄十分相像,只是比其兄显得年轻而强壮,一身黑色的西装,脸上架着黑色的墨镜,身后跟着四个同样装束的彪形大汉,俨然一副影视剧中黑社会老大的气派,表现出骄横和张狂。报道说:这座小学是金冠集团去年捐建的,今天又来捐送电教器材。随即,镜头对准满满一车包装鲜亮的电脑……
周子敬不以为然,这种形式在现实社会中已经屡见不鲜,那些借改革开放的机遇大发横财的新贵们,往往不惜拔下身上的九牛一毛,大张旗鼓地做些善事。此举一则可以缓解贫困人群的仇富心理,二则可以借此涂亮自身形象,捞取政治资本。
地方新闻播报完毕,接下来是当地天气预报。周子敬突然产生大大的疑惑,整整半个小时的地方新闻竟然没有一条有关岳书记的报道?!堂堂中州市的第一把手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声息全无?!强烈的政治敏感令他浑身打了个冷颤,隐隐感觉到在中州的上空笼罩着浓重的阴霾,也似乎领悟到老领导急急把自己调来的政治意图。看来,面前的道路很可能布满荆棘和艰险——也罢,有限的余年再跟随老领导净化一片天地,共产党人嘛,敢为真理而斗争!
周子敬的心中鼓荡着无所畏惧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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