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演武场上,大设灵堂,全军哭祭。
我在灵堂前连着祭奠了三天,每次都禁不住悲从中来,胸中闷痛,像压了块巨石般难受。回到府中,根本没有心思说话,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内谁也不让进来。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噩运还没有结束。
第三天晌午,我从灵堂祭拜回来,浑身乏得很,便倒在榻上,迷迷糊糊中全是被追杀的恐惧和李璠诸将血淋淋的尸体。忽然一阵急促的声响传来,我立时打了个机灵,猛得坐起来一看,屋门正被人用拳头猛砸,门外是王彦章在高喊,
郡王!郡王!
胸中怦怦乱跳,我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忍不住朝外骂道,
作死的东西!老子谁也不见,滚!
砸门声嘎然而止,王彦章在外继续道,
郡王千万息怒!实是宿州来人有重要军情呈报!
闻言我一时愣住了,宿州又怎么了?听王彦章的口气不像好事,我顿时觉得周身一片寒气。
我慢慢走过去打开门。王彦章忙躬身道,
郡王恕罪!宿州来人急着要见郡王,正在东侧厅候着。
我一言未发往东侧厅走。一见来人,是宿州刺史郭言的儿子,副将郭实。
郭实见我进来,叫了声“郡王”,竟扑通跪倒伏在地上,喉中哽咽难言。
看他这样我心下一沉,只得打起精神上前扶起他道,
起来说话,宿州出了什么事?
郭实站起来,依旧哽咽道,
时溥突袭宿州,我等力战已退敌,只是家父,阵亡了!
闻言,五雷轰顶。我盯着郭实,他的嘴依然在上下翕动,我却忽然听不见他在讲什么。
我定了定神,转身扶着案几坐下,缓缓吐出几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阵亡?
郭实一愣,不解地看着我。显然刚才他就在说这件事,只是我什么也听不到。旁边的侍从见状,忙把一碗茶端过来放在我面前,对郭实道,
郡王这几天忧思太甚,不眠不休,很是劳神……
郭实闻言,忙道,
郡王千万保重,军中上下还指着您……
我摆摆手道,
坐下,说吧。
是。家父自镇守宿州,恐有负郡王之托,无一日不尽心竭力。年间无事,初九日忽侦得军情,时溥自徐州出动,倾其兵力往宿州袭来。时溥兵在宿州城外十里扎营,日日攻城,大有不拿下宿州不罢休之势。家父知道郡王大军其时正在濮州,不便求援,言道此情势当以城中之力速战速决,不宜拖久。遂十四日传令城中军出城攻掠时溥大营。直战了一日,我方损了千数人马,斩了他万余兵力,把他大营也烧了个干净,时溥率残兵往徐州方向逃了。家父见状一力当先,率兵去追,不料追到半途却栽下马来,家父头上已中了一支流箭!所幸尚还有气息。全军折回宿州城后,虽取得出箭矢,奈何那是毒箭,家父苦捱了一宿,天明便亡故了!
郭实的声音本就呜咽,说完更是放声大哭。
如此说来,我在围攻徐州时,那时溥是怎么也不敢冒出头来,我一往濮州进兵,他以为得了机会,便妄想把宿州抢回去。宿州虽然保住,可损失千余骑兵不说,更是又损一员大将!时溥朱瑄这般勾结,两面图谋,欲置我于死地!
此刻我只觉两眼发热,牙关咬得生疼,早已攥紧的拳头狠狠地向案几上捶去。不料却一拳砸到刚才侍从端给我的茶碗上,茶碗立时破裂。茶水溅了一案几,我的手背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血口,我一抬手,鲜血便一滴滴地掉落在湿漉漉的几面上。
郭实和侍从均是一惊。侍从忙着上来要给我包扎,我一把推开他。不知为何这刺心的疼痛和眼前这片殷红,竟反而使我好受一些,并渐渐升滕起一种快意和决绝。而郭实以为我在怪他痛哭失仪,便忙起身道,
郡王恕罪!末将只顾念着家父惨死,在郡王面前没了形仪!
我长吁一口气道,
不干你事!人死哭也无用,你回去把你父亲的灵柩运回汴州,我来厚葬他。你就暂领宿州刺史,我要发兵感化军之地,你来接应!
郡王大军果真要再讨时溥吗?
怎么,你不想报仇吗?这次出兵绝不姑息,所有感化军辖地必须杀他个片甲不留,寸草不生!宿州这次死的每一个人,我就让他们死十个人来偿命,这笔血债定让他们加倍还我!
说着我一把将破碎的茶碗拂到地上,碎片四溅声中我猛然站起,却见郭实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听明白了吗!我大声朝郭实喝道。
郭实慌忙应道,
末将遵命!
我不再理他,大步朝外走,只给他丢下一句“去吧!”
我快步穿过几层院落向书房走去,脚底生风,仿佛仇恨滋生出无尽的力量。到了书房院门口,我蓦地停住了脚步。
惠儿正站在打开的房门前,见我来了,她忙上前两步却又怯怯地站住,满脸期待担忧之色。自从濮州回来,除了去灵前祭拜,我就呆在书房里,惠儿几次来看我都被我拒之门外。
这次惨败,是在夺了时溥的宿州,又在金乡大败朱瑾之后,本来志在必得,却不想是这个结果。全军上下,汴州里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所有的失意、后悔、伤痛、屈辱和不甘,我宁愿一个人把这些都关起来,也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尤其不想让惠儿看到。我原以为我可以承担,不必让惠儿跟着我担心,我需要的只是先躲起来把这些一点点化掉,然后聚起力量来出去把那些敌人狠狠地灭掉。可是跟这次惨败一样,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快把自己逼疯了,做梦全是恶梦,而且根本无法解脱出来。
直到刚才郭言的死讯又至,我好像彻底被推到了悬崖边缘,自己再不挣扎一下,真的就这样掉下去一了百了罢了。虽已有些清醒,身上也忽地有了些力气,可胸中有巨石般的感觉仍然存在,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惠儿悄然出现我面前,素色罗裙,依然姣好的面容,望我的目光尽是深深的痛惜。冰雪聪明如她,怎会不把我现在的样子看个透彻。
我慢慢向她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四目相投,她伸出纤纤手指轻抚我的面庞,柔声道,
这些日子,夫君苛待自己,又清减了……
她的手指带来了别样的温暖,终于这些天的压抑忽地从我胸中迸发出来,我忍不住一把将惠儿揽在怀中,就这样紧紧抱住她痛哭起来。原来只有在惠儿面前我不必掩饰,不用躲避。虽然是我抱着她,可我却觉得是她在支撑我。
惠儿并不言语,只是双手轻拍我的后背。
书房里,惠儿带来了几样饭食,忙着给我夹菜添汤。刚才那一哭,似有极大的委屈,几乎把几十年来积攒的泪都流尽了。此刻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压抑,有的只是蓄势待发的恨意和力量。
惠儿见我狼吞虎咽的,劝道,
夫君慢些,前几日没好好吃饭,先多喝些汤才是。刚才我到这儿时,听夫君的侍卫说宿州来了人,夫君回来时神色急促,可是又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放下饭碗,道,
没什么事,时溥前几天偷袭宿州,郭言战死了。我让他儿子把灵柩运回来,我要好好地发送他。
惠儿听闻,吃了一惊,没有说话,只是又给我添了一碗汤。我又继续道,
还好宿州没丢,等办完郭言的丧事,我就去跟时溥来个了断!
夫君!惠儿担忧地看着我,又道,
别打了。怨怨相报何时了,夫君与时溥同为大唐臣子,他在徐州,夫君距汴州,相安无事,各自过活罢了,何苦征战不休!妾听闻夫君进兵感化之地这几年,那里几无耕种,饿莩遍野。郭刺史被害,夫君痛恨感化军,焉知那一地的士卒和百姓不记恨夫君!
我见她甚是担心,便握她手道,
如今哪个藩镇之主能洁身自好,既不去抢别人又不被别人抢?又有几人不遭人记恨?我不先下手,他日不知会死于谁之手。我和时溥,郭言之事尚在其次,只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让他活,他却未必让我活!惠儿,你只管安居家中,莫要操心。你夫君命大,定然活得好好的,到时候与你一起回宋州过清闲日子!
惠儿依然眉头微蹙,却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