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外面声音暂歇。谢彦章回来了,言道,
叔父,外头是时溥的那个妾室,本来已派人把她看管在前院的一间小厢房内,谁知她闹了起来,只管和看管的士兵吵个不休。刚才我吓了吓她,让她安份些,她才不敢说什么了。
她想要点什么,差不多拿给她就是了,莫叫她再吵嚷。明天把她送走,看诸将府上谁需要仆妇就交给谁。还有其他时溥府中的女人,也这么办。
是。谢彦章答应了却没有动身的意思,又支吾道,
其实,她是……
我抬眼看谢彦章,他似乎有点难为情。
怎么了?
谢彦章干脆低头道,
那个女人其实不是想要什么东西,而是,她说她想求见郡王。
嗯?
估计是咱们进来的时候,那女人不知怎地看见了,这才跟士兵吵着要见郡王,我去的时候,训斥她几句,她害了怕才不作声。
她要见我做什么?
这个,末将问她她不说,只说这话见了郡王才能讲。我看她那个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军情要事,况且我一吓,她便害了怕,若十分要紧,她还不再闹?我琢磨着她是个享受惯了的人,时溥死了,她担心沦落,才要见郡王给自己找条路。
我看着谢彦章,他低着头,眉眼处波澜不惊。以他的聪明,怎会看不出那女人有何意图。他没有明着告诉我,又想让我知道这回事,又希望我拒绝见那女人。但是经他这一说,我倒有了点兴趣,看得出那女人大胆得很。
我笑了一下,对谢彦章道,
彦章,不用那么紧张,不过是个女人。去带她来,我听听她要说什么。
谢彦章略一迟疑,答应着出去。
这次等的时间比刚才长,在我都有点不耐烦的时候,谢彦章进来了。来至近前,悄悄地道,
叔父,人带来了。我找了个这宅子里的仆妇,盯着她给那女人搜了身,倒没发现什么。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这谢彦章办事确实很谨慎。
好,叫她进来吧。我对谢彦章道。
门再开时,环佩轻响,一股淡淡的香气飘了进来。进来的女人,着一件薄纱罗裙,散挽乌髻,一支精巧的步摇闪着异彩映衬着她粉面的圆润。凤目微挑,双眸脉脉,一点朱唇边有一个梨窝浅笑。她看着我,轻盈地走近,一边施礼一边清脆地开口道,
妾身见过郡王。
我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心道这女人果是颇有些姿色,听她说话,该不是个等闲的,难怪时溥被她弄得五迷三道。我端起茶杯,道,
你要见我,有何话说?
她没说话,只侧目看依旧站在门口的谢彦章。我给谢彦章使了个眼色,他退出去关上了门。
我把茶杯一放,等着她开口。只见她未语先笑,声音轻柔:
妾身与郡王可以说是故人,郡王不记得我了吗?
她的语调里有一股挑逗的意味,我故意漫不经心地道,
我听手下说了,怎奈当初我是一介兵卒,尚让是黄巢亲信,我只闻其名也并不曾见娘子尊颜,何来故人之说?
当初的一介兵卒,现如今已是呼风唤雨的东平郡王。郡王是雄才伟略,英雄胆识。这大唐又有几人能与郡王比呢?
你吵着见我,就是说这些?
她闻言,垂下眼睑。复又抬眼望我,竟似有泪光,语调也变得悲戚:
妾身求郡王怜悯!妾身现如今孤苦一人,郡王莫送我去别处为奴,妾身愿服侍郡王身边!
尽管猜到她有什么想法,但听她直接说出此话,我还是有点吃惊。这女人仗着自己的姿色,也忒大胆了些。
我盯着她看,她正侧身以帕拭面,不知是不是真有泪。见我不说话,她又略抬眼望我,最后干脆直视着我。
我不由地笑起来,道,
娘子这话我如何敢当?我听说尚让死在时溥手,你跟了时溥,今日时溥死在燕子楼,天下人都说是我害他的,而你又要跟我投怀送抱,他日我不知会命丧谁手,你又要跟谁?
我话讲得不留情面,她脸色有些难堪,转而又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嘴边有一丝冷笑,
看郡王说的,我一个弱女子,要我怎么样?丈夫死了,就要拿起刀去跟仇人拼命吗?再说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可我还得活,谁要对我好,我就跟着谁,他是不是害死我丈夫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杀了他,我丈夫就能活过来吗?无依无靠的,我只是给自己找条活路罢了,但是谁要是收留我,我也会拼命对他好,郡王觉得我做得哪里不妥呢?
好一番宏论,我竟觉得无法反驳她,也不想反驳她,随手拿起茶壶倒茶。没想到她忙上前几步轻轻按住我的手道,
妾身来吧。又换上那种轻柔的语气。
我抽开手让她去倒。片刻她又看向我道,
郡王喜欢听曲儿吗?妾身给郡王弹一曲吧。她起身走向那张筝,边走边道,
郡王还不知道吧,这间卧房是妾身住的屋子呢,这筝也是妾身常用的。郡王想听什么曲儿呢?
原来这是她住的地方,怪道收拾地这么讲究。听她问,我也有心听她弹弹,她刚才说了那样一番话,此刻却又要弹曲,名堂还真少。听什么曲儿?我只听惠儿弹过筝曲,多半叫不上名来,只有她常弹的一首叫“长相思”的,我听着甚好,而且这首惠儿会和着吟唱,词中有“汴水流,泗水流”什么的,特别婉转,还有些许哀伤。我随口道,
长相思,会弹吗?
她坐到筝后,表情有些意外,可能是没想到我真会说出筝曲名来。她随即嫣然一笑道,
妾身只知郡王战场上英武了得,却不知郡王还有这等才情。只是,长相思,妾身不熟,换个吧。再说听这个名儿,肯定又是伤悲之作,今夜妾身和郡王相守,哪用得着相思呢?
我闭上眼往塌上一靠,道,
那就随你,随便什么吧。
她开始弹了,铮铮动听,而我却突然感到一阵倦意袭上来,筝声也渐渐远了。我梦见回到了家中,远远地听到惠儿在弹那首“长相思”,我穿过几道门,看到了惠儿。我走近她,她抬头看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温暖的笑容,而是眉头紧蹙,满面泪水。我吃了一惊,想问她出了什么事,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只是伸手欲擦她脸上的泪,却如何也触摸不到她。我急了,上前想抓住惠儿,她却起身离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要追上她,两条腿却像不存在了一样,走不出一步。我困在原地,发不出声,走不了路,那种急迫灌满了胸膛,倾刻便冲破了身体。
我喘着粗气醒过来,周围很安静,筝声已住,无论是这屋子里的还是梦中的长相思。我的左手紧握放在胸膛上,压得生疼。我翻了个身慢慢坐起来,却发现那女人正坐在塌边的胡床上,正注视着我。
郡王做梦了吗?她倒了一碗茶捧给我,然后紧挨着我坐下,拿出罗帕轻轻按了按我的额头,并道,
看看,都冒冷汗了,梦里也在打打杀杀吗?
一股香气随着她的罗帕拂在我面颊上,我扭头看她,她的面庞在烛光里说不出的妩媚。我伸手轻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的脸,而她也就势往前凑过来,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彼此呼吸可闻。她的一双眼睛毫无顾忌地望着我,我有点眩晕。她的手搭上我的衣领,并飘过来一句话:
夜深了,让妾身服侍郡王歇息吧。
她依然看着我,手指却有意无意地滑过我的脖颈,解开衣领上的束带。身上这件袍衫出自惠儿之手,她怕天凉时领口灌风,便加了一条束带在上头。束带顶端内侧还绣了个小巧的“惠”。此刻束带散开,一股凉凉的气息绕在脖颈处。她的手又摸在我的腰带上,整个人顺势俯在我身上。她披肩的罗纱已经滑落,雪白细腻的肌肤模糊了我的双眼。她嘴唇呼出的温热萦绕在我的脖颈间,蓦得一瞬,我全身就被这种散着香气的温热融化掉了。我猛得抱住她……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被紧贴着我的这个美妙尤物夺走了……
终于疲倦至极,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竟在迷茫中又回到了家中的庭院,院子里摆着惠儿的筝,却是破烂不堪,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四周围冷清异常,一点声息也没有。我记得我是循着琴声来的,可怎么会这样,弹筝的惠儿在哪儿?我忽然一阵说不出的恐慌,疯狂地在院子里转,挨个屋子里找,却哪里有惠儿的身影?我累了,身边都是空荡荡的,不知所措。忽闻一声轻叹,我重新四处找寻,发现惠儿就坐在那张筝旁边。我一阵欣喜连忙跑过去,可是我从没见过那样一个惠儿,她用冰冷的目光直视着我,没有半点温暖和情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她开始弹奏,是“长相思”的曲调,可那琴声却是那么刺耳,我看到她的手上没有戴义甲,却在用尽全力拔动琴弦。片刻,琴弦断了两根,她的手指上渗出了血,可她依然面无表情地在弹,我叫着“惠儿!”,她听不到,刺耳的琴声依旧,琴弦一根根崩断,惠儿的十指鲜血淋漓。“惠儿!惠儿……”我一连声地狂喊,抢过去拿起她的双手,却见她望我的眼中,泪珠在悄无声息地颗颗坠下……
惠儿!随着最后一次大喊,惠儿在我面前消失了,取尔代之的是另一张女人的脸。那个女人正用一双妙目盯着我,笑意盈盈。
郡王怎么总是做梦呢?看把人家手抓的。那女人在说话。
我这才意识到我正紧紧地抓着她手腕。我连忙松手,她却把**的上身又靠过来,笑道,
你怎么这样啊,跟人家在一起,还梦着别的女人,谁是惠儿呀?她的手摸上我的胸膛,声音发腻,
来,让我看看,你心里藏着多少相好的?
外面传来四更天的更声,屋里的烛光依然在闪烁,我突然醒过神来,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她的眼睛依然很美,只是眼神变了,变得媚惑而危险。就像,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军妓,友珪的生母。我一把将她推开,她没有防备,一下子跌倒了地上。接着我把她的衣裳扯过来扔给她,只道,
出去,马上!
她伏在地上,抬头惊讶地望着我。我不再看她,眼前只浮动着梦中惠儿的泪珠。
郡王……
她不甘心地小声叫着。
快出去!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我厌烦地低吼道。
她愣怔了片刻,缓缓穿上衣裳,慢慢站起来退向门口。忽然她又停下,跑过来跪在我面前哭道,
郡王!妾身命苦,求郡王可怜,我死也不要为奴为婢,求郡王给条生路!
这次她是真的哭了,也不用罗帕,只低着头掉眼泪。我不禁皱起了眉头,满心纷乱也忍不住有点恻然。想了想,对她道,
你先走吧,我答应你。
她闻言忙收住眼泪,拜了一拜,口中称谢。她起身看了我几眼,好像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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