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友裕率一队人马走了。我也派人去给霍存传令，让他来瓠河接应。直至傍晚，既不见人回来，也不见有信送到。三更已过，眼看四更，我依然毫无睡意，心内如焚，欲派张归厚去寻友裕，却见散出去的哨探飞骑而到，隔老远就喊，
有敌情！十里外敌军到！
乍一听，我不禁吃了一惊，朱瑄不是回郓州了吗？他这么快就知道我驻在瓠河？
哨探到我面前，继续道，
郡王，不好了！郓州兵杀过来了，比白天兵力几倍之多！
当真？我不由地喊道，这个朱瑄一天内两次突袭，而且明显地他往西是去调集人马了，只是当时他在前，我在后，相距甚远，大军又隐匿在村落间，旗帜尽收，他应该不会知道我驻在瓠河……是友裕！友裕到现在毫无音信，定与朱瑄再次突袭有关。我当即对刚要去寻友裕的张归厚道，
不必去了！应敌要紧，全军集合！
待把整个队伍拉起来，朱瑄的人马已经气势汹汹杀到。一场混战就在这个黑漆漆的夜晚开始了。其时宣义军将士早已霄禁，仓促之间起来抵挡有备而来的郓州兵，竟是节节败退。眼看被杀的，误杀的宣义兵越来越多，我不能让大军葬送于此！当即鸣金收兵，传令各部南撤。
朱瑄毕竟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就像白天我追杀他那样，现在他又反过来追杀我，只不过他的追杀却毫无顾虑，他知道我所有的兵马都在这儿，定要追上斩草除根方罢。
一边南撤，一边抵挡，又死伤不少。张归厚、张筠、李璠各部加上我的亲兵诸将王彦章、张存敬，寇彦卿、刘捍等人都在给大部队殿后，大队人马驰过，忽明忽暗的火光迅速被夜色笼罩，慌张的撤退卷起阵阵尘土飞扬，似乎要掩盖住这让人大声骂娘的败走。
待大队人马撤远后，殿后的人马也开始边战边撤。这时敌方有数人大声嚷嚷着“朱全忠未跑远，活捉朱全忠”，一时间追兵愈发死咬着不放。我明白敌军未必知道我没走远，只是借此鼓动敌兵继续追杀。
其时张筠一部和我的亲兵奔在最前，李璠一部其次，张归厚一部仍在最后与敌兵近距离厮杀。天边已见亮，我一边夹马狂奔，一边不时回头看后面的混战。
李璠见追兵不退，又率人冲过去与张归厚一起抵挡。混战依旧，队伍早已混乱不堪。李璠好像被围了，张归厚的马被射倒，跌入追兵的攻击中。片刻，却怎么也看不见李璠，只有张归厚兀自持矛与十数个追兵博斗。完了，到了这种地步，张归厚活不了了！见状张筠也急了，冲我喊道，
郡王莫要迟疑！快走啊！
并顺手在我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战马立即冲出去。愤恨、沮丧、痛惜、恐惧一起涌上心头，战马仍在狂奔，我禁不住握紧了拳头，却突然身体下坠，连人带马跌进了一个又宽又深的土坑中！
原本战马要跃过这个土坑不成问题，只是不知不觉中握紧的拳头已慢慢勒紧了缰绳，我的心思更没在前面的道路上，马再想跃也没本事了。马失前蹄，追兵甚急，这下确是没有活路了！
张筠的马已先我一步跃了过去，见我跌入坑中，朝下大喊道，
郡王快打马起来！这面坡斜，打马纵上来！
这个土坑的对岸一面确实是斜坡，不过有点陡峭，全是黄土，马也不一定爬得上去。只是已顾不得许多，只得催马爬坡。
马蹄一踩上去，黄土便簌簌纷落，连爬几次都倒退了下来，我气急一步跳下来，开始徒手攀爬，奈何这坡上光秃秃一片，并没有可手抓的东西。张筠也急坏了，在上面把人招呼过来，一个拉一个地下来，我拽着他们，才勉强爬出土坑。
不远处混战依旧，张筠让侍卫牵马过来让我快走，却见前方出现一队人马正向这个方向驰来。难道又是朱瑄的人？不料前面的士兵却欢呼起来，纷纷嚷道，
霍将军！霍将军来了！
霍存到了？我松了一口气，只见一队几百人的精骑已来至眼前。霍存跳下马来，几步抢到我面前道，
末将来迟了，郡王没有大碍吧？
估计我现在的样子是狼狈至极，我只道，
不要管我，张归厚和李璠还在后面，你速去支援他们，不要恋战，撤退保命要紧！
霍存答应着上马率军而去。我又回头对张筠道，
张归厚多半命不能保，你带几个人回去，不用参战，只务必把尸体找回来，不能让敌兵得了去。回来往曹州与我会合。
我和剩下的人继续策马向南，身后的厮杀越来越远。进到曹州地界时，我终于逃离了这场追杀。
刚到霍存在曹州边郊的大营歇了两个时辰，霍存和张筠就一起回来了。原来霍存一到，已战了一夜的追兵便不堪一击，追兵退去，众人才得以逃脱。张筠的手下每人的马背上都驮着一个人过来，却是李璠和他手下各都将的尸体！李璠身上足有十几处致命伤，整个人血糊地一般。原来李璠二次冲上去抵挡，被围之时就已经遇害。而张筠在马上，还有一人被衣服捆绑倚靠在他身后，浑身血污，昏迷不醒，竟是张归厚！他居然还活着，只是这么重的伤，谁知能不能撑得下去。
众人上前把张归厚抬下来，我用水壶给他灌了些水，他竟慢慢张开了眼，我忙轻声道，
归厚，你且坚持一下，我这就派人送你回汴州，找最好的医者给你治伤！
张归厚只是定定地看着我，半晌吐出几个字：
此次战事不偕，丧兵甚多……
闻言，我心里像被重重一击。濮州之行前后仅十天，便遭了三次突袭，带出来的人死伤过半，友裕不知下落，两员大将一死一伤，死的其手下都将尽损，那伤的能不能活下来还未可知。想想以前跟黄巢，跟李克用，跟时溥，以及几年前进兵天平，讨伐中原大小藩镇，我竟从来没有过如此这般的惨状！
我忍住心中的翻涌，对张归厚安慰道，
莫要想这些，只要你还活着，来日咱们定报此仇！
当下命随军的医校尉过来给张归厚包扎止血，又从霍存营中选了三百骑兵，连同军中几个医校尉一起护送张归厚立即起程回汴州。张归厚走了，我望着地上排放的十几具尸体，整个人被掏空了似的，扶着一根树干，眼前阵阵发黑，却是从未觉得这般身心俱颓！
这时霍存走过来扶住我道，
郡王先进帐歇息吧，李将军他们，末将来安顿就是了。
我点点头，又嘱他道，
李璠这队人跟了我多年，回回作战未曾惜命过，今日为了保存大军实力，却被害于此，此仇此怨绝不可忍！我不会忘了他们，眼下你马上去寻上好的棺木来盛殓，我带他们回去发丧！
是！郡王放心！霍存刚要去，却又停步道，
还有一事没来得及报于郡王。大郎君他……
友裕？他在哪儿？
大郎君如今在曹州府中休整。末将昨晚得了郡王军令，便点起兵来往濮州赶，没想到将要出曹州，先头侦骑却折回来说，前方有大郎君的人正被追杀。末将便带人前去，所幸追兵不甚多，见大郎君这里来了援军，应是疑有埋伏，所以厮战不多时，追兵也没剩几个人，便都四散而去。末将遂领大郎君又回了曹州府，他言道奉郡王令西巡敌情，不料却遭朱瑄伏击，力战不却，一路被追杀，只好南逃进曹州。末将安排他们在府中休整，见大郎君如此，恐朱瑄去瓠河偷营，便不敢耽搁往濮州赶，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你只有那二百骑兵，退得了追兵救了友裕，也难为你了！友裕身边还有多少人？
至多五十人。大郎君说其余的人大部战死，也有被俘的。
这就是了，我说那朱瑄怎么那么快就知道咱们大军在瓠河，还在友裕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身上！定是那些个俘兵走漏了消息！两次派他巡先锋，两次都把大军害了！
我越说越气，一拳重重地捶在树干上。
霍存见我如此，忙劝道，
郡王息怒！敌兵恃强偷袭，大郎君人马又少，能逃出虎口已是万幸。且末将离开曹州府时，见大郎君神思倦怠，悲戚难耐，连口水也不喝，想是念兵败之痛，恐郡王见责之意。郡王还是宽容了大郎君吧。
此刻我已觉得精疲力竭，连发怒的力气也没有了，摆摆手对霍存道，
你派人去告诉他，不必来此见我，让他带着那五十人即刻回汴州。
就这样，十天前意气风发，十天后只有残破的大军和十几口棺材踏上了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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