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欢愉的表情，晁溪只在用过神仙饮神女泪的那些人身上见过。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完了？”晁溪控制着引路蜂，远远地看着明奴，只见他在深深地吸过这些云雾之后，突然手脚瘫软地横倒在地，仿佛一瞬间被抽了骨头一样，鼻眼歪斜口角流涎，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甚至能隔着衣服看到他心脏的跳动，口中也在无意识地发出一连串的“呵呵”声，眼皮没有合上，但是双眼却在飞速地转动着，仿佛那些深陷在美梦之中的人一样。
“无能的人类啊……”一声轻轻的感叹传进了晁溪的耳朵里，惊得他全身寒毛直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异变，但是片刻之后，他突然发现，这么一句感叹，居然是出自他自己的口中。
“怎么……回事……”晁溪立即以神念扫过自身，可反复数次，也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更不用说有什么隐秘的控制手段了。
“何必管这么多人类的事，只要找到剑冢，借助其中剑气，不出十年便可肆意遨游苍穹，更可见证千万年的时空变换，而地面上的这些蝼蚁，活到尽头也不过百年，还是由其自生自灭罢。”就在晁溪检查着自己的时候，他又絮絮叨叨地说出这么一段话来，语气还颇为感慨，透着一股又忧伤又冷漠的意味来。
晁溪突然一愣，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右手举到了面前。
右手的手心，方才握过剑柄的地方，有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产生，并沿着胳膊向上，一直蔓延了他的大半个身子，而他的脊椎，也在这种酥麻的感觉之下，开始隐隐发热。
这种感觉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被刀兵之气所激后的痛楚，相反的，还让他有种浸泡在温泉之中的惬意，但是这毕竟是来源于自己本身的异常，使得晁溪一瞬间明白了，方才自己御剑一击，又一次让自己魂魄之中的那丝剑灵受到了引动，而苏醒了过来。
早先他被困在蛊罐之中，看到那些小鬼的魂魄之时，曾经想着不知能否和那部分剑灵坐下来谈谈，却没想到这一刻居然到来得这么快——看来筑基之后，这剑灵一直安静不动，根本不是因为被自己的人魂压制而乖顺，相反，它的强大，只怕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人魂，只不过这强大也同样伴生出了灵智，让它选择了更为有利的方法而已。
“我可不想被人捉去炼剑……”晁溪看着自己的手，心情复杂地沉默了半晌，喃喃地说道。
“我也不想又落到什么人的手里，失去自由，为他人打死打活。”顿了一顿，晁溪继续说道，“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地变强，强到再也没有人能够困住我，威胁我。”
“所以我突然想到去剑冢，其实是你的主意？”晁溪回顾着自己这段时间里的行动，悚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受影响，却一直懵懂不知，甚至还能找出一堆让自己行为合理的理由来。
为了救治小余而留在这木家寨子，并卷进这老蛊婆的事情里来，莫非也是因为潜意识中的反抗，而带来的拖延行为？
“那里比云天之巅更适合我修炼和回复元气。”晁溪很快就接口道，“符修一道不适合我，就算眼下看着战力还行，日子久了，终究会有个瓶颈卡在那里，撑死了也不过只是个修为尚可的道士，如何能触摸到天道的踪迹？又如何能够无视一切危机险阻，而自由自在？”
“斩断叶家庄的缘分，是你的主意？我想修道，难道也是你的主意？最初的时候……也是因为你……才遇到了翡师叔……”这样的头一开，晁溪的思虑不由地就越发繁杂了，对叶家庄对自己过去对走上修道之途的那点情绪又一次泛了出来，黏黏糊糊的，让他自己都觉得烦躁，只想一刀斩去，求一个彻底的清静。
“什么我我你你的，‘我’就是‘我’，我的心愿我的追求我的憧憬……等等等等，都是‘我’的。”晁溪的语气带了一丝不满，似乎又想脱口出一句“愚蠢的人类”，但是到底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
这咽下去的一句话让晁溪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而这么一句不满的反驳，也让他的心头豁然开朗。
“是啊，已经是一体了。”晁溪轻声地感叹道，只觉得自己的觉悟居然还没有剑灵的那部分高，甚至还在想着怎么样压制它怎么样摒弃它，甚至刻意去学习符道而期望避开它的觉醒，甚至意图将一些选择一些责任都给推到它的身上，却忘了人魂是‘我’，剑灵也是‘我’，出生之时便是如此，从此往后更当如此。
正是因为已经是一体，所以在筑基之时，剑灵的那部分本可以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更进一步，直接跨越几个境界，毕竟它本身就是来历不凡，可是却硬生生地刹住了上冲的气势，而维持住了与人魂以及这个肉身之间的平衡，这才使得晁溪没有再筑基之时就爆体身亡，而剑灵，也没有在这神智苏醒之日，便又一次失去一切依凭，再次化为一团纯粹且蒙昧的力量。
三魂七魄，各司其责，虽来源有异，却终要趋同，否则就是拼个你死我活，最终各自消散于天地间的结局。
晁溪一直害怕的，固然有害怕自己不再成为一个人——换句话说，也就是不再有完整的魂魄，而成为了一个残缺不全的怪物，或许是只有本能的剑，或许是丧失了理智的人，或许是其他不知名的怪物，但是如今这坐下来谈一谈之后，却发现自己的这些魂魄……都还是挺识大体的。
“或者说果然不愧是什么……上古名剑么？”晁溪的心里默默想着。
“天赋犹在，但是上古的记忆已经没有了。”他接下来就回答了这么一句。
于是晁溪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一番交流，的确让他对自己的状况，有了从未有过的，清晰的了解。
其实这样的和谐也和他魂魄的成型有关，与那种成人之后强制夺舍后造就的融魂不同，彼时剑灵蒙昧，人魂初生，可以说两者在千辛万苦地融合之后，都是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渐渐成长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两者可谓互为彼此，虽然因为毕竟是后天造物而有对抗有分歧有那些艰难的磨合阶段，但已经是无法分割的共生关系了。
所以这种情况就连钟神秀也没有解决的方法，不管是拆分还是封镇都等于杀人，所以只有教给他锻体之术，借着其促使魂魄肉身进一步融合的效用，不断地使关于晁溪的这一切都向着一个整体的方向发展——那个时候钟神秀虽有解释，但是晁溪还陷在对自己的异样的不安之中，并没有领会多少，不过好在，虽然他至今为止仍没能领会多少仍然将自己给割裂地看待，但是他仍靠着对钟神秀的信任而照做了。
肉身为人身，所以魂魄在锻体之术的作用下，也会越来越趋向于表现出人的一面，某种程度上自然而然就完成了所谓的伪装，而正是因为这样的融合作用，才使得晁溪在筑基之时，肉身的危机让沉浸于力量之中的剑灵神智恢复了那么一瞬，最终没有冲天而起，而是硬生生折返回了肉身。
只不过，这样的融合仍不能算作圆满，剑灵强势，人魂优柔，注定了两者之间必然有矛盾存在，剑灵会影响着晁溪的行为会时不时地使他的脑中闪过一些视人如蚁的念头，人魂也会使得他不断地反思不断地郁积一些懊恼烦躁的情绪，这种状况如果发展下去，必然终有一天会爆发，到那个时候，心魔自生，仍旧是大家一起玩完的结局。
转折点，其实就在于晁溪那一瞬间关于“坐下来谈谈”的念头，人魂这样想，剑灵也这样认为，两者在那一瞬间的同步被彼此感应到了，只不过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异常，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前例，而三魂七魄就算各有念头其实表现出来的也只会是一个心思，所以晁溪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异常。
但是后来挥出那一剑，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侵蚀到晁溪的思维的时候，人魂与剑灵又难得地同步了一次——云天之巅，高楼之上，看过来的那一双眼。
这一次同步，甚至可以追溯到数年之前，几乎足以贯穿晁溪人生中最重大的那个决定，这也终于使得这个交流可以毫无分歧地进行下去。
晁溪在脱出围困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那双眼的主人，正是当初让他一瞬间心潮澎湃就充满向往想要修道的那个人——钟神秀。
不管是人魂，还是剑灵，他们的追求，不管说多少关于强大关于自由关于长生关于天道的词语，归结到底了，都莫过于一句——想成为钟神秀那样的人。
人生而有涯，天地亦有涯，老病生死，日沉月落，甚至如同晁溪遇到的那翻天印所言，连这方世界都会有消亡崩毁的一天……那么真正的无涯，又在何方？
晁溪只是个武林世家里被圈养的闲人，看再多的书也只是书，就算剑灵融魂也已与当年的风光无关，更何况当年的剑灵也未必就有超脱于自身命运的领悟，所以可以说，在晁溪所能想象所能理解的最极致的地方，站着的人，正是钟神秀。
而所有种种放在眼前的追求，譬如不被捉去炼剑不被他人掌控等等等等，都不过是在通往那个目标之前，所设下的路标。
……
“尽快解决眼下这些问题。”晁溪喃喃地说道，而他这时，也从那枚血魂印的玉佩之上，收到了明奴传来的信息。
“救我。”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